天刚蒙蒙亮,玄心城就被一场瓢泼大雨砸醒了。
雨珠像淬了冰的豆子,砸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溅起的泥水溅到行人裤脚,瞬间晕开一片深色。风裹着雨丝斜扫而来,掀得街边酒幡乱晃,把空气里那点残存的暖意,都浇得透凉。
沈逸尘站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玄色遮光披风的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紧抿的下颌线。他左手攥着根粗粝的捆仙绳,绳头在掌心绕了三圈,磨得指腹发红——是今早李长老的侍从送来的,送绳的人笑得阴阳怪气:“沈少主,盟主说了,押送要‘像模像样’,可别让旁人看出破绽,坏了大事。”
“破绽”二字,咬得格外重,像根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谢昭言走了出来。他没戴斗笠,也没披蓑衣,青布劲装早就被斜雨打湿了大半,贴在单薄的肩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腰间的破妄镜被黑布缠了三层,牢牢藏在衣襟里,只有镜面偶尔透出的微弱蓝光,能证明它还在。
他站在雨里,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脚边的泥水里,晕开小小的圈。抬眼看向沈逸尘时,眼底蒙着一层雨雾,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只轻轻开口:“沈少主,这就要送我去锁妖塔了?”
沈逸尘的喉结狠狠滚了滚,握着捆仙绳的手紧了又松。他往前走了两步,雨水打在披风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刚要伸手去碰谢昭言的手腕,指尖却在半空顿住——他怕用力了,勒疼他;又怕太轻了,被暗处盯着的眼线看出端倪。
“昭言,这是唯一的办法。”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混在雨声里,几乎要被吞没。
“唯一的办法?”谢昭言突然笑了,笑声很轻,却带着刺,“我记得上个月在雾隐村,你蹲在田埂上栽桃树苗,说等春天开花了,要摘一筐灵雾果酿米酒,温在桃树下,陪我喝个够。沈逸尘,才多久啊,你就忘了?”
“我没忘!”沈逸尘猛地抬头,帽檐下的眼睛红了,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脸颊往下淌,“我没忘桃树苗,没忘灵雾果,更没忘那杯没温好的酒!可现在……”
他话没说完,就被谢昭言打断了。谢昭言往前凑了半步,两人之间只隔了半臂的距离,能清晰地看见彼此眼底的红血丝:“现在怎么了?现在你要把我送进锁妖塔,让我被里面的妖物啃得连骨头都不剩,是不是?”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沈逸尘急了,伸手想去抓他的胳膊,却在碰到他衣袖的瞬间,想起了暗处的眼线,又硬生生收回手,只是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信我,我一定救你出来。”
谢昭言看着他,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腕,对着他:“那你绑吧。”
沈逸尘的指尖颤了颤,拿起捆仙绳,松松地绕在他的手腕上。绳结打得极松,只要谢昭言稍一用力,就能挣开。绕第二圈时,他的指尖悄悄蹭过谢昭言的手腕——那是他们在雾隐村约定的暗号,一下轻碰,是“我没事”;两下轻碰,是“信我”;三下,是“等我”。
这一次,他蹭了三下。
谢昭言的身体轻轻颤了颤,眼底的雾更浓了,却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朝着街道尽头走去。雨水打在他的背上,把青布劲装淋得透湿,每走一步,衣摆都能滴下一串水珠。
沈逸尘看着他的背影,心口像被堵了块湿冷的棉絮,闷得发疼。他深吸一口气,跟上他的脚步,披风的下摆扫过泥泞的路面,沾了满襟的泥点。
身后跟着两个李长老的侍从,手里拿着油纸伞,却故意落后两步,任由雨水把两人浇得浑身湿透。其中一个瘦高个还笑着说:“沈少主真是大义灭亲,连自己的朋友都能送进锁妖塔,将来肯定能继承陵光阁的位置。”
另一个矮胖的跟着附和:“可不是嘛,谢昭言这种通妖的余孽,就该早点送进锁妖塔,省得污染玄心城的空气。”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沈逸尘的耳朵里。他攥着捆仙绳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白,青鸾剑在腰间硌得慌,他恨不得立刻拔出剑,把这两个嚼舌根的侍从劈成两半。可他不能——他现在是“恪守玄门大义的沈少主”,不能露半分破绽。
谢昭言像是没听见,只是低着头,一步步往前走。可沈逸尘能看见,他攥着拳头的手,指节都在轻轻发抖——他在忍,忍那些污蔑,忍心里的委屈,也在配合他演这场戏。
走到街角的灵雾果铺时,谢昭言突然停住了脚步。铺子的门板关得严实,上面还贴着张泛黄的纸,写着“雾隐村灵雾果,甜如蜜”。去年他们在雾隐村,就是从这家铺子里买的灵雾果,阿瑶还拿着一颗,踮着脚塞给他,说“沈哥哥,这个最甜,你给谢哥哥留一颗”。
“去年这个时候,你还说这家的灵雾果比雾隐村的还甜。”谢昭言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跟沈逸尘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等灵谷熟了,要摘一筐回去,酿最烈的灵脉米酒,温在桃树下,我们一起喝到天亮。”
沈逸尘的眼睛更红了,他赶紧别过头,看着远处被雨雾笼罩的锁妖塔,喉结滚了又滚,才勉强挤出一句话:“等……等这事了了,我们就去摘,好不好?”
“等这事了了?”谢昭言转头看向他,雨水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滴,砸在沈逸尘的手背上,凉得像冰,“沈逸尘,你觉得我还能等到那时候吗?锁妖塔底层全是吃人的妖物,我进去了,还有命出来?”
“你能!”沈逸尘的声音抖了抖,他想跟他说密道,说计划,说他一定会救他,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只能用力攥了攥手里的捆仙绳,又悄悄用指尖碰了碰谢昭言的手腕——还是三下,“等我”。
身后的瘦高个侍从不耐烦了,伸手就要去推谢昭言:“别磨磨蹭蹭的,耽误了盟主的时辰,你担待得起吗?”
“住手!”沈逸尘猛地回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狠劲,吓得侍从赶紧收回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怒火,对着侍从冷声道,“我押送的人,轮不到你们动手。”
侍从被他的气势吓住了,讪讪地退到一边,嘴里却还在小声嘀咕:“装什么装,还不是把朋友送进锁妖塔……”
沈逸尘没理会他,只是对着谢昭言轻声说:“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谢昭言看着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前走。
雨越下越大,把往锁妖塔的路浇得一片模糊。道路两旁的树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叶子上的雨水顺着枝桠往下滴,像是在哭。沈逸尘和谢昭言走在雨里,沉默着,只有雨水砸在他们身上的声响,还有捆仙绳偶尔摩擦的轻响。
“锁妖塔西侧有口枯井,你记得吗?”沈逸尘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刚好能让谢昭言听见,“井边有棵老槐树,树干上有个树洞,里面放着把铁锹,能挖开密道入口。”
谢昭言的脚步顿了顿,他知道,沈逸尘在跟他说密道的事。他故意皱起眉,提高声音:“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就算知道了,也逃不出来。”
“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得太冤。”沈逸尘配合着叹了口气,又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底层牢房的西北角,有个空铁笼,密道出口就在铁笼后面。看守有三个,换班时间是午时三刻,你趁那个时候动手。”
谢昭言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他感受到沈逸尘的指尖在他手腕上划了个“三”的形状,又划了个“午”的形状——他都懂了。
他没回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不屑:“沈少主倒是好心,可惜我不稀罕。”
身后的矮胖侍从听着他们的对话,笑着说:“还是沈少主心善,换了我,才不会跟这种通妖的余孽废话。”
沈逸尘没理他,只是悄悄把怀里的密道玉佩往谢昭言那边递了递。玉佩被他攥得发烫,上面的纹路硌着掌心,他用披风挡着,趁侍从不注意,飞快地塞进了谢昭言的手里。
玉佩刚碰到谢昭言的掌心,他就轻轻攥紧了。那点温热顺着指尖传遍全身,像是沈逸尘的温度,也像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他悄悄捏了捏沈逸尘的手腕——两下轻碰,“信你”。
沈逸尘感受到了他的回应,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抬头看向远处的锁妖塔,塔身在雨雾中显得格外阴森,塔顶的红光被雨幕遮住了大半,却依旧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快了,再忍忍,很快就能救回孩子,救回父亲,很快就能一起回雾隐村,一起温那杯没温好的酒。
他在心里默默念着,脚步又快了几分。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混着眼泪,一起滑落在泥泞的路上,没留下一点痕迹。
谢昭言手里攥着那枚温热的玉佩,感受着上面复杂的纹路,心里满是坚定。他知道,前面等着他们的,是锁妖塔的黑暗,是李长老的阴谋,可只要有沈逸尘在,只要他们一起,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两人继续往前走,雨水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快被新的雨珠打散。身后的侍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进了锁妖塔就别想出来”,街道两旁的修士还在议论着“玄门大义”,可他们俩却像是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还有那枚攥在掌心的玉佩,在无声地诉说着他们的约定。
锁妖塔越来越近了,塔下的枯井隐约可见,老槐树的枝桠在雨里晃着,像是在等着他们。沈逸尘深吸一口气,对着谢昭言轻声说:“快到了。”
谢昭言点了点头,抬头看向他,眼里的失望渐渐褪去,只剩下坚定:“我知道。”
雨还在下,可他们的心里,却像是有了一束光,照亮了前面的黑暗,也照亮了他们一起走向雾隐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