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的清晨,雾还没散。
环云山的老林深处,一缕极细的鸟鸣穿过潮湿的树梢,在寂静中荡开一圈涟漪。
那声音稚嫩得像是刚学会开口,却执拗地穿透了昨夜残存的阴霾,仿佛在宣告:死寂退场,生机登台。
树冠微动,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触地时发出轻不可闻的“嚓”声,像谁在耳边撕开一张旧纸。
空气里浮动着湿木与腐叶的气息,带着微腥的凉意,拂过鼻尖时竟有几分清甜——那是泥土下蛰伏的生命正悄然苏醒的味道。
尚爷爷蹲在石阶上,手里捏着半截烧尽的香,指尖残留着灰烬的粗糙感,余温早已散尽。
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胡须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吵死了。”他嘟囔一声,拄着拐杖就要起身,“哪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大清早扰人清梦,信不信我把你塞进笼子挂祠堂门口?”
话是这么说,可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那棵老槐树梢瞟去——那里,一只灰羽雏鸟正扑腾着翅膀,歪歪斜斜地落在枝头,嘴里还叼着根比它脑袋还长的草茎。
羽毛尚未丰盈,每一次振翅都带起细小的风声,像布条拍打晾衣绳般“啪嗒”作响。
尚爷爷嘴角抽了抽,飞快地抿成一条线,又怕被人看见似的咳嗽两声,背过身去假装整理供桌上的贡品。
指尖划过冷瓷碗沿,碰倒了一盏茶水,他慌忙扶住,动作笨拙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可那眼角尾端,分明藏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像晨露滑过蛛网,一闪而逝。
“哟,这不是咱们环云山的‘镇山之神’嘛?”江阿孜懒洋洋的声音从灵堂檐下飘来,一身黑袍晃荡如鬼影,“昨晚打游戏被新人玩家连跪五把,今早就被只小鸟气得跳脚?您这心态,还不如我收的那些孤魂野鬼稳。”
“放屁!”尚爷爷猛地回头,胡子一翘,“谁输五把了?那是我在让!懂不懂什么叫以德服人?再说了,你一个阴灵,凑什么热闹?还不快去扫后院落叶,当自己是活人呢?”
“哎呀呀,急了急了。”江阿孜笑嘻嘻地飘到半空,双脚离地三寸,手指轻点,一道幽蓝光影浮现在空中——画面里一个白发老者在峡谷中东奔西撞,技能全空,队友怒骂“泉水指挥官”,语音杂音嗡嗡作响,如同远处蜂巢低鸣。
“啧啧,我都替你脸红。”
“你——!”尚爷爷气得拐杖直点地,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再敢说一句,我就把你名字刻进驱邪符里贴门楣上!让你天天被香火熏!”
“行行行,您威风。”江阿孜耸肩落地,光影消散,语气忽然轻了些,“不过话说回来……这鸟能飞回来,说明山气回暖了。灵气复苏,怨念消散,总归是好事。”
两人同时安静了一瞬。
风拂过松针,沙沙声如细雨掠顶,带来泥土与腐叶混合的气息,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活着”的味道——那是青苔在石缝中蔓延的潮润,是树皮裂开时渗出树脂的微苦,是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时洒下的暖意。
这山曾因煞气积聚而三年无雀,如今终于有了动静。
尚爷爷低头拨弄香炉里的灰烬,指腹蹭过炭屑,留下几道黑痕,嗓音低了几分:“嗯……还算你有点眼力。”
江阿孜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渐亮的天光,眼神难得认真。
片刻后,他忽然低声笑道:“你说她这次回去,能好过点吗?”
他们都知道“她”是谁。
这一幕落入山脚下那人的眼中,却让她心头微窒。
晏玖站在车旁,玄色长裙曳地,发丝被晨风吹得微微扬起,拂过脸颊时带着刺痒的触感。
她望着山上那一老一少斗嘴拌舌的身影,眉心轻轻一蹙。
她不怕鬼,不怕死人,不怕阴煞横行。
可她怕这些人突然变得太“像人”。
尤其是当这份烟火气带着温度朝她涌来时,她反而会迟疑——因为她知道,这样的日子,随时可能被命运撕碎。
“馆长姐姐,真不带我们去?”楚濋站在车旁,小手扒着车窗框,踮起脚往里探头,声音带着委屈,“三姑去年就说你要改口叫她‘姨’,不然不算正式认祖归宗……”
晏玖揉了揉弟弟的头发,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声音柔和却不容置疑:“不行。这是楚家的事。我去就够了。”
司机按了下喇叭,短促而克制,回音在山谷间撞出轻微震荡。
晏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山上——江阿孜和尚爷爷还在争执要不要给那只雏鸟搭个窝,一个说劳民伤财,一个说影响风水,吵得不可开交,却又默契地谁也没真的走开。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硌住了。
她上了车,车门合拢,将外面的喧闹与温情彻底关在身后。
引擎低鸣启动,那辆通体漆黑、形制古旧的礼宾车缓缓驶离殡仪馆大门,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向着山下城镇而去。
车子一路下山,盘山路如命运绞索般缠绕而下。
晨雾渐散,天空却愈发阴沉,乌云低垂,仿佛预兆着一场迟来的秋雨。
街道两旁的重阳花灯次第亮起,金菊盛放,茱萸悬门,人间喜庆热闹,偏偏衬得她一身玄裙如墨滴落雪地。
别人过节,她赴刑。
当楚家老宅那飞檐翘角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前方时,晏玖的手指停止了对腕间符绳的摩挲——那符绳此刻已微微发烫,像贴在皮肤上的薄铁片,隐隐灼热。
她的指尖悄然握紧裙角,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那不是家。那是战场。
灵车刚停稳,楚家老宅的朱漆大门便吱呀敞开,一股陈年檀香混着桂花糕的甜腻扑面而来,黏在喉头,甜得发苦。
晏玖踏下台阶时,高跟鞋敲在青石板上,声音清冽得像冰棱坠地。
每一步都激起空旷庭院中的回响,供桌上烛火摇曳,祖先牌位林立如阵,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仿佛正冷冷注视着这个“外姓之人”。
四周宾客纷纷垂首,有人悄悄挪动身子,腾出一条通往主位的窄道——不是尊敬,而是隔离。
就在这死寂之中,楚三姑端坐上首,慢条斯理地吹开茶沫,嗓音如针尖挑破布帛:
“哟,咱们的‘馆长小姐’可算来了,这身黑裙是赶着去主持哪位贵人的葬礼?重阳祭祖穿这个,也不怕冲了祖先的祥瑞?”
话音未落,满堂窸窣。
有人低头抿嘴,有人假装整理供果,谁也不敢接话。
晏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主位旁的空椅,语气平静如深潭:“我师父说过,穿最庄重的衣服来见最重要的人——无论是生是死。”
“哼,你那师父早化成灰了,还嘴硬!”楚三姑冷笑,指尖点着案几,“今日祭礼由我主理,规矩不能废。你是晏家过继女,姓都不姓楚,凭什么站在我楚家宗祠前头?”
她话未落,一道低沉威压的声音骤然砸下:“凭她是我的女儿。”
楚爸缓缓起身,玄色唐装衬得他肩背如山。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钉在楚三姑脸上,一字一句:“从她进门那天起,族谱上就有她的名字。谁再提半个‘外’字——”他顿了顿,掌心拍在红木桌上,震得香炉微颤,三支线香齐齐晃动,“就请自己走出这扇门。”
空气仿佛凝成了霜。
而在她身后,环云山的鸟鸣愈发清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变局,悄悄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