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夜色,城市在窗外流动成一片模糊的光河,霓虹如血滴般拉长,在玻璃上晕开又迅速退去。
后座空调低鸣,像某种濒死生物的喘息,晏玖依旧靠在中央,保温杯握在掌心,温度已渐凉,指尖却仍一下一下敲击着杯壁——嗒、嗒、嗒,像节拍器卡在某个未完成的小调,也像心跳漏拍前的预兆。
金属外壳传来细微的震颤,顺着指骨爬向神经末梢,冷得发麻。
那幽蓝微光,在她瞳孔深处悄然扩散,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无声无息地侵蚀着原本清明的黑白界限。
她闭了闭眼,睫毛轻颤,仿佛有细沙拂过眼睑。
再睁开时,眼前不再是车厢昏暗的顶灯,而是医院三楼走廊尽头——那个被风吹得狂舞的窗帘。
布料翻卷如招魂幡,发出“啪啪”的脆响,每一次拍打都像是命运在叩门。
风灌进来,带着消毒水与铁锈混合的气息,刺鼻而冰冷。
就在十分钟前,她看见了。
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在窗台边缘,校服裙摆被风鼓动,猎猎作响,像一只即将折翼的白鸟,在生死边缘轻轻颤抖。
她甚至看清了那女孩低垂的脸:苍白、麻木,眼神空洞得仿佛早已死去多时,虹膜里映不出任何光,只有一片灰烬般的死寂。
可她还是去了。
不是因为系统提示,也不是为了直播数据。
而是那一刻,她从那双眼里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那种被世界遗弃后,连痛苦都懒得表达的死寂。
她快步穿过长廊,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急促,惊动了几个护士,药车轱辘戛然停住,有人回头张望,但她没停。
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惨白灯光,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像倒计时的钟摆。
她在离窗台五米处喊出第一句话:“你值得活着。”
声音不大,却穿透风声,清晰地落在那个即将跃下的身影耳中。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女孩微微侧头。
那一瞬,晏玖以为自己抓住了她。
可下一秒,女孩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极轻的笑,像是解脱,又像是嘲讽——那笑容太淡,却重得能压垮一座山。
然后,她松开了手。
风猛地灌进走廊,卷起散落的纸片——是诊断书,被撕碎又勉强拼凑在一起的A4纸,在空中飞舞如雪,边角划过晏玖脸颊,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刺痛。
她闻到了纸张与泪水混合的潮湿气味,还有一缕淡淡的药味,像是抗抑郁药片被反复咀嚼后的残留。
晏玖站在原地,没有追,也无法追。
她只能看着那抹白色消失在楼宇之间,坠向地面,像一颗陨落的星,拖着无声的尾焰。
指尖终于停下敲击。
她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微微发颤,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但确实存在。
掌心的保温杯留下一道深深的压痕,金属冰冷,像一块埋在土里的墓碑。
这是少有的时刻——她控制不住的身体反应。
不是恐惧,不是后悔。
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窒息的无力感。
她通灵、预知死亡、与亡魂对话,甚至能将残魂封入保温杯。
可当一个人还活着,灵魂却早已熄灭时,她什么也做不了。
“我……我们走吧。”黎小梨的声音颤抖得几乎破碎,她一直躲在晏玖身后,背贴着冰冷的墙,瓷砖的寒意透过衣料渗入脊椎,双手死死抱住背包,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
她的指甲抠进帆布,指节泛白,呼吸短促而不规则,像溺水者浮出水面的第一口空气。
她没敢看窗外,也不敢抬头。
从看到那个站上窗台的女孩开始,她的呼吸就乱了。
直播间的弹幕疯狂刷着“主播快救她”,可她知道,晏玖救不了任何人。
当那张写着【重度抑郁症,伴有自杀倾向。
建议住院治疗。】的诊断书碎片飘到她脚边时,她蹲下去,指尖触到纸角——上面有一道折痕,像是被人反复打开又合上。
她突然想起昨天直播间里那个Id叫‘晚风很凉’的观众,曾私信问:“如果我说我想死了,你会回我吗?”
当时她笑着转发给同事:“这年头连自杀都要蹭热度啦~”
现在,那条消息像刀一样剜进心里。
她的主播梦,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原来生死面前,热度不值一提。
中介早已缩在角落,脸色发青,嘴里喃喃念着“跟我没关系……真跟我没关系……”他不敢回头看晏玖,更不敢看黎小梨,只觉得这场噩梦不该属于自己。
冷汗顺着太阳穴滑下,黏腻地贴在颈侧。
唯有我妻由乃乃沉默地站着,手机屏幕黑着,目光却始终锁定在晏玖身上。
她悄悄按下录音键,在大婶咆哮时低语:“这段必须留证。网络暴力一旦发酵,她会被扒得体无完肤。”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刀。
她看得比谁都清楚——晏玖不是没尽力。她是唯一一个敢上前的人。
可为什么……那个女孩还是跳了?
走廊里恢复寂静,只有风还在呼啸,吹动那些残破的纸页。
一张拼凑完整的诊断书碎片飘到晏玖脚边,上面写着:
【重度抑郁症,伴有自杀倾向。建议住院治疗。】
家属签字栏,空白。
晏玖弯腰,捡起那张纸,指尖抚过那道折痕,动作很轻,像在收殓一场无人认领的葬礼。
她将它折好,放进衣兜,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她转身往电梯走去,脚步踏过满地纸屑,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长廊尽头的电梯门正缓缓开启,冷光从中溢出,映得她影子拉得很长。
电梯门缓缓合拢,映出四人模糊的倒影。
就在金属门即将闭合的刹那,晏玖忽然抬眸,望向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那枚小小的红点,像一只窥探命运的眼睛。
她的眼神冷得不像活人。
“下次,”她低声说,声音几不可闻,却带着刀刃般的锋利,“别让我再看见这种事。”
系统许久未响。
直到电梯落地,一声机械音才幽幽响起:
【警告:检测到高因果波动区域,疑似‘断念者’出现……该类灵魂一旦形成,将引发区域性气运崩塌。】
晏玖没回应。
她只是走出电梯,迎着医院大厅惨白的灯光,一步步走向出口。
光线刺目,照得她瞳孔收缩,皮肤泛起一层冷白。
外面,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割裂夜空,红蓝光芒在医院外墙上交错闪烁,像一场无声的审判开场前的预演。
人群开始聚集,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抽泣、咒骂和手机拍摄的咔嚓声,混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
而在急诊门前,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然冲了出来,双眼赤红,直直望向医院三楼——那个窗帘仍在翻飞的窗口。
她没有哭。
也没有跪地哀嚎。
她的脸上,只有一种扭曲的、近乎燃烧的愤怒。
她冲出来时,护士正对着对讲机急促汇报:“三楼有个女孩跳了!楼下还有人在直播……家属快到了,千万别让她看见镜头!”
流言随即在人群中炸开——
“听说刚才有人拿手机录下来了……好像是个网红。”
“哎哟完了,这下要上热搜了。”
于是她的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钉在刚刚走出医院的晏玖身上。
风很大。
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起了晏玖衣角,黑发轻轻扬起,遮住了半边面容,可那双眼睛——冷得不像人间之物,像是从幽冥深处凝视活人的魂灯,一点温度也无。
她嘶吼着扑来:“就是你!是你害死我女儿的!”声音撕裂得几乎变了调,一只手狠狠拽住晏玖的衣袖,指甲几乎嵌进布料里,“你站在那儿说什么‘你值得活着’?你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在想怎么拍视频博眼球了?啊?!”
她的脸因愤怒扭曲得不成人形,眼角崩裂出细小血丝,嘴角抽搐,口水飞溅。
可奇怪的是,她没有一滴眼泪。
晏玖被她扯得微微侧身,脚步却未乱。
她没有挣脱,也没有后退,只是静静站着,目光落在那张狰狞的脸上,如同看一具早已腐烂却仍在蠕动的躯壳。
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碎纸和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倒灌。
雪地,祠堂,族老们高坐上位,香炉青烟袅袅,却掩不住血腥味。
她跪在石板上,十指冻裂,鲜血渗入缝隙。
“你一句‘我能救他’,就把整个宗门拖进了劫数!”
“你不配修道!”
“滚出去,别脏了我们玄门净土!”
那时她不辩解,也不哭。
因为她知道,当一群人需要一个替罪羊时,真相从来无关紧要。
而现在,历史重演。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宗门审判她,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要用她的命来填补内心的空洞。
“你为什么不拉她?”大婶突然换了个方向质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哭腔,“你离她那么近!你明明可以抓住她!可你做了什么?你就站在那儿说话!就像……就像你们这些网红,就等着人跳下去好涨粉是不是?!”
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镜头纷纷对准晏玖。
有人低声附和:“是啊,直播主嘛,搞不好真是为了热度。”
“刚才楼上那女孩是不是她粉丝?”
“说不定还录了全程……”
流言蜚语如针,一根根扎进空气里。
晏玖依旧不动。
她的指尖缓缓收紧,保温杯在掌心留下一道深深的压痕。
系统面板在她视野中疯狂弹出提示:
【注意:检测到灵魂自我剥离征兆……目标正进入‘断念态’临界】
【警告:双重怨念共振!宿主已被标记为‘替罪羊载体’】
【建议:使用‘清心符’或迅速撤离现场】
【警告升级:群体负面情绪正在凝聚实体化诅咒倾向……】
一条条猩红的字迹不断跳出,又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抹除,仿佛连系统本身都在这场人性风暴前选择了沉默。
最终,所有提示戛然而止,界面归于漆黑,宛如死机。
走廊尽头的风终于停了。
窗帘不再翻飞,诊断书碎片静静躺在地上,像祭品般无人拾起。
整条通道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远处护士站的呼叫铃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只有大婶粗重的喘息声,和她那只死死攥着晏玖衣袖的手,在证明这一切并非幻觉。
晏玖终于动了。
她缓缓抬起眼,视线穿过凌乱的发丝,直直落进大婶燃烧着仇恨的眼瞳深处。
她的嘴唇微微启合,却没有发出声音。
可那一瞬,大婶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像是有冰锥顺着脊椎一路捅到了脑髓。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
人群的议论、警车的鸣笛、手机的快门声……全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两个女人之间的距离,一步之遥,生死之界。
晏玖的眼神,不再是冷漠,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一种看透轮回、阅尽亡魂后的疲惫与悲悯,夹杂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她没甩开手,也没反驳一句。
可她的存在本身,已成了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
大婶的力气似乎耗尽了,手臂微微发抖,可嘴仍不甘地张着,像是还想吼出最后一句控诉。
就在这一刻,晏玖轻轻启唇。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穿堂风,拂过耳际却不留痕迹:
“你想……下去陪她吗?”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邀请——仿佛地狱之门,本就为执念之人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