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的巴黎,尽管街头仍残留着战争留下的断壁残垣,但生命的活力已经不可阻挡地重新涌动。
塞纳河畔的书摊重新开张,咖啡馆里飘出哲学辩论的喧嚣,时装店橱窗里展示着迪奥即将掀起的新风貌。
这一切都昭示着一个古老文明在废墟中的重生。
戴高乐站在凯旋门上俯瞰这座城市,深知他所面临的不仅是重建,更是一场关乎法兰西灵魂的重塑。
战争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清算与重建的双重任务已压在临时政府肩头。
特别法庭的审判在持续进行,通敌者的命运牵动着整个社会的神经。
当皮埃尔·赖伐尔被处决的消息传来时,街头既有欢呼也有沉默的沉思。
更复杂的则是贝当案。
这位一战英雄的死刑判决被戴高乐特赦为终身监禁,这个决定体现了既要正义也要民族和解的政治智慧。
在经济领域,让·莫内制定的现代化与装备计划开启了国家主导的经济重建。
马歇尔计划的援助虽然到来,但戴高乐坚持要保持法国的独立性。
他在内阁会议上强调:接受援助不等于接受支配。
国有化浪潮席卷了能源、金融和关键工业领域,雷诺汽车成为国营企业不仅是对其老板通敌的惩罚,更是新经济模式的实验场。
最深刻的变化发生在政治制度层面。1945年10月,法国女性首次走进投票站,她们手中的选票将决定新宪法的走向。
然而制宪进程却陷入僵局:三个主要政党。
人民共和运动、共产党和社会党......对未来的政体设计各执己见。
1946年1月20日,戴高乐突然辞去临时政府总理职务。
这个石破天惊的决定源于他对政党政治的极度失望。
他向往的是超党派的强有力行政权,而各政党坚持的却是议会至上的体制。
在科隆贝双教堂的私宅里,他对助手感叹:鱼汤总要等到钓鱼结束后才能享用。
他离开后的政治真空很快被填补。
1946年通过的第四共和国宪法确立了两院制议会和虚位总统,这个体制注定了政府更迭频繁的命运。
印度支那的战火在此时愈演愈烈,1946年11月海军炮击海防港的事件,使法国深陷殖民战争的泥潭。
远在科隆贝的戴高乐保持着战略耐心。
他创建了自己的政治组织法兰西人民联盟,在1947年的市政选举中获得了惊人成功。
但当他发现这个运动正在变成另一个普通政党时,便在1953年果断解散了它。
再度归隐的他开始撰写《战争回忆录》,在文字中锤炼自己的政治理念。
1958年5月,阿尔及利亚危机终于引爆了第四共和国的政治危机。
殖民军将领在阿尔及尔成立救国委员会,甚至威胁要空降巴黎清君侧。
内政部长向时任总统科蒂发出警告:我们距离内战只有一步之遥。
5月15日,驻阿法军司令萨兰在阿尔及尔喊出戴高乐万岁的口号。
29日,心烦意乱的总统科蒂向议会发表咨文:我将请全国最着名的人士出来组阁。
身在科隆贝的戴高乐始终保持沉默,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艺术。
6月1日,戴高乐在国民议会发表施政演说时意味深长地说:我属于所有人,也属于任何人。
这句话让左派听到民主,右派听到秩序,军方听到支持。
当议会以329票对224票授权他组阁时,法兰西的命运再次迎来转折。
戴高乐指定德勃雷组建的修宪团队在巴黎天文台街闭门工作,仅用三个月就起草了新宪法。
1958年9月通过的这部宪法彻底重塑了法国政体:强化的总统权力、精简的议会、赋予政府的条例制定权,还有全新的宪法委员会。
最革命性的创新是海外领地的去殖民化方案。
当几内亚在公民投票中选择独立时,戴高乐立即下令切断所有援助,以此表明独立意味着自担责任。
这种现实主义的做法为其他殖民地树立了样板。
12月21日,戴高乐以78%的得票率当选第五共和国首任总统。
在爱丽舍宫的镀金厅堂里,他对首任总理德勃雷说:现在,我们要让世界重新认识法兰西的分量。
阿尔及利亚问题如同悬在法兰西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1959年9月,戴高乐在电视讲话中首次提出自决权原则,震惊了所有支持法国的阿尔及利亚的人们。
1960年1月的街垒周事件中,他身着五星上将制服发表演说,用我理解你们化解了殖民者的反叛。
秘密渠道在瑞士悄然开启。
1961年4月,当一些将军在阿尔及尔发动政变时,戴高乐再次穿上军装发表演讲,号召士兵们拒绝执行叛乱命令。
政变在四天内瓦解,但秘密军组织(oAS)的恐怖活动却愈演愈烈。
1962年3月18日,《埃维昂协议》的签署标志着战争的结束。
当协议以90%的支持率在公投中通过时,戴高乐在爱丽舍宫的花园里独自散步良久。
他后来对文化部长马尔罗坦言。
有时候,最正确的决定恰恰最令人心痛。
在国际舞台上,戴高乐全力推行民族独立政策。
1966年他宣布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机构,要求盟军总部撤离法国。
在美国国务卿怒斥忘恩负义时,他淡然回应:国家没有朋友,只有利益。
与苏联和东方阵营的缓和政策同步推进。
1966年访问莫斯科时,他在红场上用俄语高呼苏联人民万岁,这一幕让西方观察家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他率先与中国建交,承认新中国政权的合法性。
核打击力量成为独立防务的象征。1960年2月在撒哈拉沙漠试爆的第一颗原子弹,使法国跻身核俱乐部。
他对此解释:没有核武器的国家,不配称为大国。
欧洲建设是他的另一大战略重点。
虽然两次否决英国加入欧共体,但他与阿登纳的和解促成了法德轴心。
1963年在兰斯大教堂的弥撒上,两位领导人并肩跪祷的画面,成为欧洲和解的永恒象征。
戴高乐时代的社会变革同样深远。
1963年建立的区域发展规划总署开启了领土整治,推动产业向地方分散。
1965年的选举制度改革确立了总统直选,进一步强化了行政权。
文化领域成为展示法国荣耀的舞台。
安德烈·马尔罗主导的文化民主化让艺术走向大众,巴黎各历史建筑开始全面清洗翻新。
当卢浮宫外墙的积垢被清除,露出原本的米白色石材时,仿佛象征着整个民族的精神焕新。
1965年的总统选举首轮投票失利给戴高乐敲响警钟。
虽然第二轮成功连任,但电视辩论中密特朗的出色表现预示着什么。
1967年议会选举的险胜更表明,社会正在期待新的变革。
1968年5月,从农泰尔学院蔓延的学生运动很快演变成全国性危机。
街头筑起的街垒、拉丁区的熊熊烈火,以及千万工人的总罢工,让法国陷入瘫痪。
戴高乐起初对此困惑不解,将学生抗议斥为幼稚病。
5月29日的经历成为转折点。
当总统突然失踪数小时,连总理都不知其去向时,谣言四起。
实际上他飞往巴登-巴登会见了驻德法军司令马絮,确认军队的忠诚。
次日他重返巴黎,以强硬的广播演说扭转了局势。
六月的大选中,戴高乐派获得压倒性胜利,但这胜利暗藏危机。
当他提出将参议院改革与社会区域化挂钩的公投方案时,连最亲密的助手都表示怀疑。
1969年4月27日,公投以52.4%的反对票失利。
当晚,戴高乐在科隆贝的书房里写下简短的公告:我停止行使共和国总统职务。此决定自今日中午生效。
没有告别演说,没有权力交接仪式,就像他常说的:政治就是行动,而不是告别。
在返回科隆贝的途中,车队特意绕行凡尔登战场。
戴高乐对身边的副官说:1916年在这里倒下的士兵们,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现在,轮到其他人了。
夕阳映照着战场上的白色十字架,也映照着这位老人离去的身影。
一年后,当他在书房猝然长逝的消息传出,自发聚集在凯旋门下的巴黎民众,在黑暗中齐声唱起了《马赛曲》。
这悲壮的歌声,为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也为法兰西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设问:当非凡人物退出历史舞台后,共和国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