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浓稠的墨汁,毫无过渡地泼洒下来,瞬间吞噬了整个废土。温度以能够感知的速度骤降,呵出的气体瞬间变成一团白雾,随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车队选择在一处由几块巨大、风化严重的岩石自然围合而成的背风处宿营。车辆首尾相连,车头朝外,形成了一道简单的、却给人以心理安慰的钢铁防御圈。车灯熄灭后,营地中央升起了一小堆篝火——这是经过严格计算和控制的,使用了特制的、几乎不产生烟雾的高效固态燃料。既为了在这酷寒的夜里给队员们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也为了驱散一些天生畏光的夜间捕食者,同时,尽可能不在这死寂而危险的夜晚,成为一个过于显眼的、吸引更大麻烦的灯塔。
队员们分成两组,轮流值守,每一班岗两人,配备夜视仪、热成像扫描器和声音震动探测器。未能轮值的其他人,则裹着厚实的、内部有隔热层的保温毯,尽可能地靠近那簇跳跃的、散发着有限温暖的橘红色火焰,蜷缩在火堆旁,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也汲取着彼此靠近所带来的微弱勇气。火光在他们疲惫而沾染尘土的年轻脸庞上跳跃,映照出警惕、不安,以及深深的倦意。
苏晚没有待在相对温暖舒适的车厢里。她也裹着一件同样的保温毯,坐在火堆旁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那柄从不离身的唐横刀,就静静地靠在她的手边,冰冷的刀鞘在火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她没有参与队员们偶尔的低语,只是静静地听着火焰燃烧时发出的、令人心安的“噼啪”声,以及更远处,那被无限放大的、不知名变异生物发出的、或悠长或尖锐的嚎叫,这些声音在旷野中回荡,更添了几分恐怖。
“这叫声……他娘的,像是夜鸮,但声音起码大了十倍,跟特么鬼哭似的。”一个负责第一轮守夜的老兵侧耳倾听着远方黑暗中传来的、如同利刃刮擦玻璃般的尖啸,压低声音对同伴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步枪扳机,“这玩意儿眼神毒得很,在黑夜里跟白天没区别,爪子据说带神经毒素,最喜欢的就是从你背后的视觉死角发动偷袭,一抓一个准,防不胜防。”
他的话让几个靠近火堆、试图入睡的新队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保温毯裹得更紧,仿佛那薄薄的毯子能抵挡住利爪和毒素,眼神不受控制地瞟向火光照射不到的、浓稠的黑暗深处。
“保持双人岗哨,背对背警戒。夜视仪和热成像仪交替使用,不要产生依赖。注意岩壁上方和车辆底盘下的阴影死角。”苏晚开口,声音在寂静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记住,在这里,任何单一感官都不可靠,要相信你的队友和你手中的工具。”
“是!女王!”守夜的队员低声应道,调整了一下站位,更加专注地扫描着各自的负责区域。
安排完守夜,苏晚抬起头,望向了天空。由于远离了任何可能的人造光源污染,废土的夜空呈现出一种近乎残酷的、纯净的深邃与清澈。银河,如同一条由无数破碎钻石和无尽冰晶铺就的、辉煌而冰冷的巨大光带,横亘在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之上。无数星辰,大大小小,明明暗暗,以一种绝对的、漠不关心的姿态冰冷地闪烁着,密集得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眩晕和渺小感。这瑰丽、浩瀚到令人窒息的景象,与脚下这片充满死亡、腐烂与挣扎的绝望大地,形成了最为尖锐和绝望的对比。
林悦抱着她那几乎从不离手的平板电脑,轻轻坐到了苏晚身边的空地上,她也仰着头,痴痴地望着那片星空,镜片后的眼眸中反射着银河的碎光,喃喃低语道:“无论我们脚下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的人间地狱,腐烂或者重生,它们……总是这个样子,冰冷,精确,亘古不变。有时候我在想,制造了这一切的……‘那些东西’, whatever they are,是不是也来自那其中的某一颗?在某颗星星的旁边,看着我们,就像我们看着培养皿里的微生物?”
苏晚没有立刻回答。她也曾无数次在寂静的深夜思考过这个问题。高等文明?外星来客?还是某种人类现有科学无法理解和定义的维度生命、集体意识?所有的猜测、推演,在找到确凿的证据之前,都只是毫无意义的空想,是精神的内耗。她收敛心神,将目光从星空收回,投向跳跃的火焰。
“也许吧。但无论它们来自哪里,为何而来,”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等我们到了那里,亲手触碰到真相的那一刻,自然会知道答案。而现在,我们需要的是走下去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苍凉,却莫名带着一种顽强韧性的口琴声,从火堆的另一侧响了起来。吹奏者是队伍里一个平时沉默寡言、名叫老周的中年队员,据说末世前曾在某个中学担任音乐老师。他吹奏的是一首早已无人记得名字、旋律简单甚至有些粗糙的老歌,调子里带着浓浓的怀旧与忧伤,却又奇异地蕴含着一股不肯屈服的生命力。那断断续续、却执着不休的音符,在这寂静而危险的荒野之夜中飘荡开来,如同一条无形的纽带,轻柔地缠绕在每个人的心上,抚慰着那被恐惧和疲惫折磨得紧绷不堪的神经。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打扰。所有人都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静静地听着。跳跃的篝火,冰冷浩瀚的星空,苍凉顽强的口琴声,还有四周无边无际、仿佛蕴藏着无数噬人恶魔的黑暗,构成了一幅无比矛盾、却又无比真实的末世远征画卷。
苏晚将身体微微后仰,靠在身后那块被岁月风蚀得粗糙不堪的巨石上,闭上了眼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喊着疲惫,如同灌满了铅块,但她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异常清醒和警觉的状态。她能清晰地听到琴声,能感觉到火焰的温度,能分辨出风中带来的细微气味变化,也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地图上明确标注的那些更加危险的区域——那深不见底、仿佛大地伤痕的“地裂峡谷”,以及那个让所有电子信号彻底沉寂、被称为“静默区”的、充满强烈未知能量辐射的死亡地带。
远征队如同一支已经离弦、再无回头可能的箭矢,只能向前,向前,再向前。每一步前行,都在消耗着宝贵的燃油、洁净的饮水、队员的体力与意志。而“探索”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重量,正随着他们距离熟悉的黎明城越来越远,变得愈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队员的心头,尤其是,压在她这个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领袖肩上。
琴声依旧在继续,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如同人类文明在绝境中不肯熄灭的那一点微弱的火种,倔强地,在死寂的末世之夜与冰冷的星空之下,摇曳着,飘荡着,证明着……存在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