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闲川驾轻就熟地拉开陆凭舟那辆黑色路虎卫士的副驾驶车门,毫不客气地坐了进去,动作自然得仿佛这是他的专座。他拉过安全带“咔哒”一声扣好,然后就开始在副驾驶前方的储物格里翻找起来。
陆凭舟刚坐进驾驶位,就看到迟闲川从里面精准地摸出了一盒包装精致的进口橙子味软糖。他微微蹙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迟闲川已经熟练地拆开包装,拈起一颗晶莹剔透、散发着清甜橙香的软糖,随手扔进嘴里,腮帮子微微鼓起,满足地咀嚼着。
“味道不错。”迟闲川含糊地评价了一句,然后身体放松地靠进宽大舒适的座椅里,侧头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嘴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精致的侧脸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慵懒随性的劲儿。其实并不嗜甜,但陆凭舟车里的这些小甜食,味道意外地合他口味。
陆凭舟握着方向盘,看着迟闲川这一系列“反客为主”的流畅操作,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了一下。他轻微洁癖,车内物品摆放向来一丝不苟,更不喜欢别人随意翻动。但看着迟闲川那副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你家就是我家”的散漫态度,他最终只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说实话,陆凭舟现在对迟闲川的感觉很复杂。最初在商场门口,他认定这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后来在警局、在月涧观、在招魂现场、在几次斗法中、在查阅档案后……这个认知被一次次冲击、颠覆。尤其是刚才他拒绝那五十万时眼底的认真,让陆凭舟第一次真正正视这个矛盾重重的年轻人。他不再反感迟闲川,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欣赏和探究欲。但迟闲川那吊儿郎当、懒散随性的态度,又总让他这个习惯了严谨秩序的人,下意识地想去纠正。只是碍于两人目前只是合作关系,他不好开口。
车辆平稳地驶离凤岭山,汇入城区的车流。迟闲川靠在舒适的座椅上,含着糖果,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嘴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刚才在观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陆凭舟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默:“你刚才……为什么拒绝那五十万?”他问得直接,带着探究。
迟闲川头也没回,懒洋洋地说:“不是说了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钱烫手。”
“烫手?”陆凭舟不解,“我自愿给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不是附加条件的问题。”迟闲川嚼着糖果,声音有些含糊,“是因果。满堂这次去康宁,虽有波折,但无性命之忧,最多受点惊吓。你给五十万,这‘价’太高了,超出了他该承受的‘福报’。强行接下,反而可能折损他本就不多的气运,甚至引来别的麻烦。月涧观也一样,香火钱要的是细水长流,心安理得。五十万砸下来,祖师爷的金身是快了,但根基不稳,未必是好事。”他顿了顿,侧头看向陆凭舟,眼神带着点戏谑,“再说了,陆教授,你真觉得你花了五十万,就能彻底买断这次行动的风险?玄学上的事,钱有时候是最没用的东西。”
陆凭舟沉默地开着车,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迟闲川这番话,再次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他习惯了用金钱衡量价值,用合同约束风险,但在迟闲川的世界里,似乎存在着另一套更玄妙、也更严苛的规则。
“那你为什么又愿意收司徒家的‘随喜’?”他问。
迟闲川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那不一样。司徒楠身上的东西,是真的需要我出手去‘解决’的。而且,‘随喜’是心意,可多可少,看事定价,讲究个缘分。司徒老爷子懂规矩,给的‘心意’自然会匹配他孙子的‘麻烦’。这叫等价交换,因果两清。”他晃了晃手里的糖盒,“就像这糖,你放在车里,我吃了,算是沾了你的光,但无伤大雅。可如果我硬要你把这车送我,那就是强求,是结仇了。”
陆凭舟:“……” 他竟一时无言以对。迟闲川这套“等价交换”的玄学经济学,听起来歪理十足,却又似乎自成逻辑。
车子很快驶入京市有名的别墅区“云栖苑”,在一栋气派的中式庭院门前停下。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一位气质温婉、眉眼间带着忧虑的年轻妇人,正是司徒明远的儿媳严宇。
“陆教授,迟观主,快请进!真是麻烦你们又跑一趟了。”严宇将两人迎进门,语气带着感激和焦急,“楠楠他……人是醒了,精神也恢复了不少,可就是这两天,精神头又有点蔫蔫的,而且……”她压低声音,指了指楼上,“手臂上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出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红红的,像纹身又不像,我们用了各种药水、洗剂,甚至找了皮肤科专家,都洗不掉!实在没办法,只好再麻烦迟观主您看看了。”
迟闲川点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不甚在意的懒散模样:“嗯,上去看看吧。”
严宇引着两人上了二楼,来到司徒楠的房间。司徒明远也在,正坐在床边,眉头紧锁地看着孙子。房间里除了他们,还有一个迟闲川和陆凭舟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此人看起来年近四十,身材圆润,穿着一身略显花哨的绸缎唐装,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仙风道骨”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不大,眼尾微微上挑,眼神滴溜溜地转,透着几分精明和市侩,再配上他那圆润的脸型和尖细的下巴,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像成了精的黄鼠狼。
“凭舟,闲川,你们来了!”司徒明远看到两人,连忙起身招呼,随即想起介绍,“这位是迟闲川迟观主,月涧观的观主。这位是陆凭舟陆教授。这位……”他指了指那个唐装男人,“是严宇托人从东城请来的聂无事聂香头,在东城那边非常有名气,和西城的王半仙并称‘东聂西王’。”
“哦?月涧观?”聂无事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点油腻,“恕聂某孤陋寡闻,在京市玄门圈子里,似乎没听过这名号啊?怕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小道观吧?”他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
迟闲川像是没听出他的讽刺,反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目光在聂无事身上扫了一圈,带着点玩味:“聂香头客气了。月涧观小门小户,自然比不上聂香头您名头响亮。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聂香头身上的仙家……可不止三位吧?黄家的、胡家的、还有常家的两位?啧啧,能同时供奉四位仙家,还能压得住堂子,聂香头这身本事,才是真厉害啊!”他精准地点出了聂无事供奉的仙家种类也就是黄鼠狼、狐狸和蛇。
聂无事脸上的倨傲瞬间僵住,小眼睛猛地瞪圆了,难以置信地盯着迟闲川!他身上确实供奉着四位仙家,这是他最大的倚仗和秘密!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明明没有丝毫出马仙的“仙气”或道家的“炁感”,他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真有两把刷子?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干咳一声,努力维持着高人风范:“哼!小娃娃倒是有点眼力。不过,供奉仙家是出马弟子的本分,与本事高低无关。倒是你,”他上下打量着迟闲川,“年纪轻轻,口气不小。别是仗着学过几天皮毛,就敢在司徒老先生面前招摇撞骗吧?”
“请便。”迟闲川无所谓地耸耸肩,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拉着陆凭舟退到房间的书柜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陆凭舟低声问:“他身上那四股气息,就是所谓的‘仙家’?”
迟闲川点点头,同样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科普:“嗯。东北出马仙,供奉‘胡黄白柳灰’五大仙家,也就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供奉者称为‘香头’或‘弟马’。仙家选中有缘人,附体上身,借人身显神通,帮人看病、驱邪、看事。仙家修行需要积累功德,香头则靠帮人解决问题收取香火钱或供奉。算是互利共生。不过……”他瞥了一眼正在准备的聂无事,嘴角微勾,“这位聂香头身上的仙家,气息驳杂,戾气偏重,恐怕不是什么正经修行的‘善仙’,更像是急于求成、走了偏门的野路子。”
陆凭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迟闲川的话记在心里。他对这些玄学体系虽然仍持保留态度,但已不再像最初那样全盘否定,而是带着科学工作者的严谨态度去观察和记录。
聂无事走到房间中央稍微宽敞的地方,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唐装,然后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绣着八卦图案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几样东西:一个巴掌大小、擦拭得锃亮的黄铜香炉;三根约莫一尺长的特制线香(颜色比普通香更深,隐隐带着草药味);一个巴掌大的皮鼓,鼓面蒙着某种动物的皮,鼓边缀着几个小铜环;还有一根细长的、顶端绑着彩色布条和铜钱的鼓槌。
他将香炉放在地上,点燃三根线香,恭敬地插入香炉中。香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奇特的、混合了檀香和某种动物腺体气息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聂无事手持皮鼓和鼓槌,神情变得极其虔诚,甚至带着一丝狂热。他先是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像是在吟唱某种古老的歌谣: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鹁鸽奔房檐。大路断了车和辆,小路断了行路难。十家上了九家锁,只有一家门没关。烧香打鼓请神仙哪,哎咳哎咳哟……”
念罢,他猛地一敲皮鼓!
“咚!”
鼓声沉闷而悠长,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震得人心头一颤。鼓边的小铜环也随之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紧接着,聂无事开始有节奏地敲击皮鼓,同时脚下踏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模仿某种动物步伐的罡步,身体也随之扭动起来。他的动作起初有些僵硬,但随着鼓点越来越密集,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流畅,越来越诡异!时而像蛇一样蜿蜒扭动,时而像狐狸般轻盈跳跃,时而又带着黄鼠狼般的狡黠灵动。
他的声音也变得忽高忽低,时而尖锐如哨,时而低沉如兽吼:
“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武王鞭。文王鼓,武王鞭,敲锣打鼓请神仙!头通鼓,响连天,惊动上方凌霄殿!二通鼓,震山川,惊动下方鬼门关!三通鼓,响连环,惊动四海老龙王!四通鼓,震八方,惊动胡黄白柳灰!胡家太爷胡天霸,黄家太爷黄天清,白家太奶白翠萍,柳家太爷柳天龙,灰家太爷灰天龙……各路仙家听我言,速速降临莫迟延!今日弟子有难事,恳请仙家显威灵!捆住弟马开金口,点破迷津救苍生!哎咳哎咳哟……”
随着他急促的鼓点和唱词,房间里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温度似乎下降了好几度,空气中弥漫的檀香混合动物腺体的气味变得更加浓郁,甚至带上了一丝……野性的腥臊?陆凭舟敏锐地感觉到,有四股截然不同、却都带着强烈非人气息的能量波动,从虚空中被强行“召唤”而来,如同无形的绳索,缠绕在聂无事身上!
“嗷——!”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从聂无事喉咙里发出。他猛地一甩头,身体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扭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挣扎着要出来。
“黄家太爷……黄天霸……来也!”一个尖细、沙哑,完全不同于聂无事本音的声音从他嘴里冒了出来,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紧接着,聂无事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抽搐,面部肌肉扭曲,声音再次变化,变得柔媚中带着一丝阴冷:“胡家三太奶……胡翠花……也到了!”这次的声音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媚意。
随后,他的身体再次扭动,声音变得嘶哑低沉,带着“嘶嘶”的气音:“柳家……柳常青……在此!”“柳家……柳红玉……来了!”两个几乎重叠的、冰冷滑腻的声音响起。
陆凭舟看得真切,在迟闲川的“科普”加持下,他仿佛真的“看”到:一股土黄色的、带着狡黠气息的虚影最先占据了聂无事的头部;接着是一道火红色、带着魅惑气息的虚影盘踞在胸口;最后两道青黑色、冰冷滑腻的虚影缠绕在聂无事的双臂之上。四股气息相互交织,让聂无事的身体如同一个被不同力量拉扯的木偶,显得极不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