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凤岭山脚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聚宝阁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前,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投下惨淡的光晕,勉强照亮门前方寸之地。空气中弥漫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清冷气息,混杂着古董店常年积攒的陈腐气味。
“咔哒。”
黑老狗刚费力地将那辆破旧的面包车锁好,钥匙圈在指尖晃荡,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他佝偻着背,正准备掏出另一串钥匙去开店铺的门锁,一个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旁边巷子的阴影里踱了出来。
“哟,黑老板?这么巧?”迟闲川双手随意地插在洗得发白的棉麻裤兜里,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带着点慵懒笑容,月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那双桃花眼在昏暗中却亮得惊人,“金峪村的鬼市不是明天才结束吗?您老怎么提前回来了?该不会是生意太好,货都卖光了吧?啧,看来这年头,死人的钱比活人的还好赚啊?”
黑老狗猛地一惊,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和警惕。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钥匙串,指节微微发白。但仅仅一瞬,那丝异样就被他招牌式的、堆满皱纹的谄媚笑容掩盖过去,像一张迅速糊好的面具。
“哎呀!是迟观主啊!”黑老狗夸张地拍了下大腿,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热情,“您可吓死老汉我了!这大半夜的,您怎么还在山脚下晃悠啊?也不怕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迟闲川,“鬼市那边……嗨,最后两天了,都是些捡漏的穷鬼,没什么像样的客人,也收不到什么好货。我就想着先回来歇歇,整理整理库房,省得占地方。您这是……?”他话锋一转,试探性地问道,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迟闲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抬手揉了揉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一副困倦至极、随时能站着睡着的模样:“别提了,这不还有两天就是中秋祭月朝科法会了嘛。观里缺几样要紧的材料,明天就得用上。我记得您这儿有存货,”他懒洋洋地抬手指了指聚宝阁紧闭的大门,“但又不知道您老这尊‘财神爷’啥时候驾临,心里没底,就想着下山来碰碰运气。结果刚到门口,就看到您这‘座驾’的车灯了,这不,巧了嘛!祖师爷保佑,看来我这趟没白跑。”他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来买东西。
黑老狗心里疑窦丛生,迟闲川出现的时机太巧了。他脸上笑容不变,嘴里应和着:“原来如此!迟观主需要什么?我这就给您开门,进去找找!您稍等!”他动作麻利地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门锁打开。他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尘土、霉味、老旧木头和若有若无的香烛气息扑面而来。他摸索着按亮了店内的灯。
“啪嗒。”
惨白的白炽灯光瞬间驱散了门口的黑暗,照亮了店内拥挤的景象。博古架上依旧陈列着那些真假难辨的古董,落满灰尘的佛像、褪色的字画、生锈的铜器……一切都和黑老狗离开时别无二致。然而,就在灯光亮起的刹那,黑老狗那浑浊的老眼极其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心头莫名一跳。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他店里的清冷气息,像是某种高级香水的尾调,又像是山间清泉的冷冽,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很快就被店里固有的、更浓烈复杂的陈腐气味彻底掩盖了。
迟闲川跟着走进店里,目光随意地扫过四周,仿佛真的在回想需要什么材料。他踱步到一张摆着几枚铜钱的玻璃柜台前,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冰凉的玻璃面:“让我想想啊……需要什么来着……”他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回忆,“哎呀!”他突然一拍脑门,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瞧我这记性!好使不使的,单子忘带了!也不知道陆教授有没有给我带过来!”他懊恼地啧了一声。
后院墙头
这突然拔高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店铺的墙壁,传到了后院刚悄无声息翻出墙头的陆凭舟耳中。陆凭舟身形一顿,正轻巧落地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瞬间闪过一丝了然。他立刻明白,这是迟闲川在给他信号——安全撤离,无需再等。
店铺内
店铺里,黑老狗被迟闲川这一惊一乍弄得一愣,随即堆起笑容:“没事没事,迟观主您慢慢想,不急不急。我这店里的东西,您都熟,需要什么尽管说。”他嘴上说着,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迟闲川装模作样地皱着眉,手指点着下巴,在店里踱了两步:“嗯……我记得需要‘百年雷击桃木心’一截,要带雷纹的,阳气足,镇坛用;‘辰州朱砂’半斤,要最上品,颜色鲜亮无杂质,画符才灵验;还有……‘无根水’一瓶,要今年立春那天收集的,雨水纯净,调和丹砂最好……暂时就这些吧,其他的等我想起来再说。”他报出的物品名称和要求都极其专业,确实是大型法会常用的材料。
黑老狗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虽然要求苛刻了点,但这些确实是法会上会用到的材料,他店里还真有存货。看来是自己多心了?“好嘞!您稍等!”他应了一声,转身走向柜台后面,蹲下身开始在一个上了锁的矮柜里翻找起来,钥匙串哗啦作响。
就在黑老狗低头专心翻找的时候,迟闲川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快速而隐蔽地扫过收银台区域。看到一切如常,没有任何被翻动或遗留痕迹的迹象,他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一丝。眼角余光瞥见陆凭舟那挺拔的身影在店外街角一闪而过,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他知道搭档已经安全撤离。
不一会儿,黑老狗就将迟闲川要的东西找齐了。一截黑沉沉、带着天然闪电纹路的桃木心,一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色泽鲜红的朱砂,还有一个贴着“癸卯立春”标签的玻璃小瓶。他用一个厚实的牛皮纸袋仔细装好,递了过来:“迟观主,您看看,都是按您要求的上等货。这桃木心可是我从老雷劈木里抠出来的,朱砂是辰州老坑的,无根水绝对没沾过地气。”
迟闲川接过来,随意地打开袋子翻看了一下,指尖在桃木的雷纹上摩挲了一下,点点头:“嗯,不错,黑老板的货还是这么地道,童叟无欺。”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伸手就往自己宽松的道袍内兜里摸去,准备掏钱。
就在这时,店门被不轻不重地推开,带起一阵微凉的风。陆凭舟走了进来。他气息平稳,神色如常,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风衣,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店内的灯光,显得斯文而冷静,仿佛只是恰好路过。
“买好了?”陆凭舟的目光直接落在迟闲川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黑老板正好回来了,东西也齐。”迟闲川扬了扬手里的牛皮纸袋,语气轻松。
陆凭舟点点头,没再多问,径直走向柜台,掏出手机,直接对还在柜台后的黑老狗说:“多少钱?我付。”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迟闲川立刻伸手拦住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满”:“哎哎哎,陆教授,你干什么?这点钱我还是有的!用不着你付!”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在兜里摸索,动作却明显慢了下来,摸了两个口袋,脸上的表情从“不满”变成了“尴尬”,最后定格在“懊恼”——他换了夜行衣,那装着“小金库”的钱袋子根本没带在身上!
陆凭舟看着他这副模样,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他看向黑老狗,重复道:“黑老板,多少钱?”
黑老狗报了个数。陆凭舟二话不说,调出手机支付界面,对着柜台上的二维码“滴”地一声扫了过去,输入金额,指纹确认,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支付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哎!陆凭舟你……”迟闲川还想说什么,脸上带着点被“抢单”的郁闷。
陆凭舟已经提起那个牛皮纸袋,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伸出,精准地抓住了迟闲川的手腕。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微凉的触感,却不容挣脱。“走吧,”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很晚了。”说完,便拉着迟闲川转身朝店外走去。
迟闲川被他拉着,只能无奈地回头对黑老狗挥挥手,脸上挤出一点笑容:“谢了黑老板!回头见!祝您生意兴隆啊!”
黑老狗站在柜台后,脸上堆着笑,目送着两人离开:“哎,您二位慢走!欢迎下次光临!”直到店门“吱呀”一声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夜色,他脸上的笑容才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皱纹堆积的眉头紧紧锁起,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疑虑和阴沉。
太巧了……迟闲川深夜出现在店门口,陆凭舟又“恰好”赶来付钱……这两个人,一个看似懒散实则深不可测,一个冷静理智背景深厚,他们凑在一起,绝不会只是为了买点法会材料!他总觉得,这背后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
他快步走到收银台后,心脏怦怦直跳。他先是仔细检查了保险箱的位置和锁孔,确认没有撬动痕迹,密码锁也完好无损。接着,他的目光落在那托盘散落的古钱币上,一枚枚仔细检查,甚至拿起那枚关键的“开元通宝”背月钱,对着灯光看了又看,确认没有被调包或留下特殊印记……一切似乎都原封不动。
“难道真是我多心了?”黑老狗喃喃自语,但心头那股强烈的不安感却挥之不去。他总觉得,这店里刚才似乎发生了什么,只是他没能抓住那转瞬即逝的蛛丝马迹。他烦躁地抓了抓稀疏的头发,眼神阴鸷地扫视着这间堆满秘密的店铺。
黑色的路虎卫士平稳地行驶在返回月涧观的盘山路上。车内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窗外,山林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蛰伏的巨兽。
迟闲川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没好气地抱怨,打破了沉默:“陆教授,您这钱是大风刮来的吗?那么点东西,我自己付就行了!回头我把钱还你!”他侧头看向驾驶座上的陆凭舟,路灯的光影在他俊美的脸上快速掠过。
陆凭舟专注地看着前方的山路,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峻而清晰。他闻言,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平稳无波:“不用还。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就当做是我捐给月涧观的香油钱。”他顿了顿,补充道,“中秋法会上,烦请迟观主替我多念几句祈福经文就好。”
迟闲川闻言,脸上立刻又露出那副懒洋洋、带着点狡黠的笑容,桃花眼弯了起来:“行啊!这买卖划算!那我可得多念几句,保佑陆教授您前途无量,心想事成,财源广进,最好再找个如花似玉、温柔贤惠的……”他话没说完,就被陆凭舟淡淡瞥过来的一眼噎了回去。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咳,”迟闲川干咳一声,识趣地转移了话题,正色道,“照片都拍好了?没被发现吧?”
陆凭舟点点头,单手从风衣内袋里拿出手机解锁,递给他:“都在这里,很清晰。”
迟闲川接过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专注的眉眼。他快速而仔细地翻看着照片。当看到账本上那条关于“蜕仙门”和“黑水菁蛊卵”的交易记录时,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将图片放大。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些交易日期和金额的数字上,眉头再次紧紧皱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这些数字……有点奇怪。日期是癸卯年七月初三,金额是二十万……这很明确。但后面这几组数字,”他指着照片上几组看似随机的数字组合:0715, 114.5E 39.9N, 0810, ,“像是日期又不是(0810像是八月十日,0715像是七月十五),像是金额又对不上号(是三十五万?)……中间这个114.5E 39.9N,这分明是经纬度坐标!这是什么意思?密码?代号?还是……”
陆凭舟专注地开着车,声音沉稳,带着理性的分析:“单看这些数字,信息很零碎,关联性不强。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把这些照片和数字交给恕屿,让他们刑侦队的技术部门去破解。他们有更专业的数据库、密码分析工具和地理信息系统,或许能从中提取出隐藏的信息。我们在这里猜测,效率太低。”
“有道理。”迟闲川将手机递还给陆凭舟,靠回椅背,揉了揉眉心,“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希望这些鬼画符,能带我们找到蜕仙门的老巢。”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