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钧身体猛地一颤,老泪瞬间涌出眼眶,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周瑾云也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眼神死死盯着那凝聚的烟柱。
迟闲川面色不变,拿起那叠金箔元宝,在烛火上点燃。金箔遇火即燃,化作点点璀璨的金色星芒,如同萤火虫般,纷纷扬扬地融入那冲天的青烟烟柱之中,为其镀上了一层神圣而肃穆的金辉。
“酆都吏士,有劳了!”迟闲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阴阳的威严,“此金帛奉上,烦请速查十二年前亡故之魂,刘瑾!查其是否滞留阴司,速速引其前来相见!”
话音落下,青烟金芒剧烈翻腾!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浓郁、更加阴寒的气息凭空涌现,如同实质般在法坛前方凝聚、塑形!光影扭曲间,一个模糊的、穿着旧式蓝底碎花布衫的中年妇女虚影,缓缓显现出来。她的面容依稀可见周瑾云的影子,只是更加温婉,此刻却笼罩着深深的迷茫和挥之不去的哀伤,眼神空洞,仿佛经历了漫长的煎熬,只剩下麻木的解脱。
“妈……妈?!”周瑾云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放大,失声尖叫出来!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脸上的冰层,汹涌而出。她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一步,伸出手,却只触碰到一片虚无的阴冷空气。
周伯钧更是浑身剧震,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老泪纵横,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虚影,嘴唇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悲痛和思念在胸中翻涌。
那虚影——刘瑾的魂魄,似乎被这撕心裂肺的呼唤惊醒。她缓缓转动空洞的眼眸,目光落在痛哭流涕的周瑾云身上,又移向旁边泣不成声、佝偻着背的周伯钧。一丝复杂的情感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麻木的眼底泛起涟漪——有对骨肉的深切眷恋,有未能尽责的深深愧疚,还有一丝……终于被亲人记起的、迟来的释然。
她缓缓开口,声音如同隔着厚重的磨砂玻璃传来,模糊、飘渺,却又字字清晰地敲打在父女俩的心上:
“云儿……伯钧……是我……是我自己……”
在刘瑾断断续续、充满哀伤与解脱的叙述中,十二年前那个被误解和怨恨尘封的真相,终于血淋淋地揭开。她描述着病痛晚期那无休止的折磨,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每一分清醒都是煎熬。她看着丈夫周伯钧为了渺茫的希望四处奔波求药,看着他日渐憔悴,甚至开始疯狂地研读那些记载着“尸解登仙”的荒诞古籍,整个人都陷入了魔怔。她更看到女儿瑾云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她不想再成为他们的拖累,不想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在痛苦中耗尽最后一丝温情。于是,在一个寂静得可怕的深夜,她趁着无人看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亲手拔掉了维持生命的管子……她是自杀,只为求得解脱,也为了解脱他们。
“自杀者,魂魄不入轮回,”迟闲川低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如同为这残酷的真相做着冰冷的注脚,“需在阴司受苦,偿还自戕之孽债……周教授沉迷‘尸解仙’,并非懦弱逃避,而是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这条阴律铁则。他研究尸解,是想找到一种‘合法’的、能让自己也‘尸解’的方法,然后……去那阴冷的地府找到你,带你一起脱离苦海……他走错了路,钻了牛角尖,但初衷……从未改变,都是为了你。”
“阿瑾……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啊……”周伯钧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妻子的虚影,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双手徒劳地伸向空中,仿佛想抓住那消散的过往。
周瑾云更是如遭五雷轰顶!她一直以为父亲是懦夫,是逃避现实的疯子,是用那些玄乎其玄的东西麻痹自己、逃避责任,才间接导致了母亲的离世!她恨了他整整十二年!恨他的软弱,恨他的“不切实际”!却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母亲自己选择了结束,而父亲这十二年来近乎偏执的疯狂研究,那被所有人嘲笑为“痴人说梦”的行为,其根源竟是为了去那冰冷黑暗的阴司寻找母亲,带她脱离苦海!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失声痛哭,声音破碎而绝望:
“妈……爸……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我错怪你了爸……我错怪你了啊……”她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颤抖。
随着周瑾云痛彻心扉的哭喊和心结的彻底解开,一股肉眼可见的、如同墨汁般浓重阴冷的煞气,从她身上迅速升腾、消散,仿佛被阳光驱散的黑暗。周伯钧眉宇间那积郁了十二年的晦暗与偏执,也如同冰雪消融般淡去了许多,只剩下深深的哀伤和一丝释然。
刘瑾的虚影看着相拥痛哭、终于解开心结的父女俩,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欣慰而释然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水中的倒影被风吹散,最终化作点点柔和如星尘般的荧光,在晨光中轻盈地飘散、消逝。那股来自阴司的沉重气息也随之悄然退去,空地上只剩下清冽的山风,以及周家父女压抑了十二年、终于得以宣泄的悲声。
法坛前,迟闲川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轻轻呼出一口气。小白猫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脚边,蹭了蹭他的裤腿。陆凭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明。方恕屿从树影后走出,看着相拥而泣的周家父女,无声地叹了口气。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洒在月涧观古老的青石板上,也照亮了这片刚刚被泪水洗净的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白日香火未散的淡淡檀香,混合着山间草木特有的清冽气息。送走了千恩万谢、情绪明显平复许多的周家父女,观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山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几声归巢倦鸟的啼鸣。
迟闲川仿佛被抽走了骨头,整个人毫无形象地瘫回他那张磨得油光水亮的藤编躺椅里。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仰着头,后颈枕在椅背边缘,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在阳光中镀上一层浅金。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色虽然依旧带着点失血后的苍白,但眉宇间那股紧绷的疲惫感已消散大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惬意。
那只通体漆黑、唯有碧眼如宝石的小白猫轻盈地跃上他的膝盖,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蜷成一团毛茸茸的墨玉。它喉咙里立刻发出满足的、如同小风箱般的呼噜声,震得迟闲川的膝盖微微发麻。迟闲川嘴角微勾,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是抬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小白柔顺如缎的皮毛,指尖偶尔挠挠它的下巴,惹得小家伙惬意地眯起眼,呼噜声更响亮了。
陆凭舟站在几步开外,身形挺拔如松。他刚送完客,身上那件熨帖的浅灰色衬衫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冷。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藤椅上那滩“烂泥”身上。太阳的金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几分审视的意味。
他缓步走近,脚步声很轻,几乎被小白的呼噜声盖过。他在藤椅旁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迟闲川那张沐浴在暖光中、显得格外无害的俊脸,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平稳,带着探究:“你早就知道,周瑾云才是那个‘痴’?”
迟闲川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鼻音,像刚睡醒的猫。他依旧闭着眼,手指却精准地找到了小白头顶最舒服的按摩点,轻轻揉按着。
“周伯钧?”他嗤笑一声,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讽,“他那是‘执’,是‘妄’,是把他对亡妻那点念想,硬生生熬成了一锅钻牛角尖的浆糊。八字平平无奇,命里也没带什么凶神恶煞,就是心思太重,自己把自己困在死胡同里出不来了。”他顿了顿,指尖的动作也停了停,小白不满地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手心,他才又继续,“煞气?唔,是有那么点,跟了他十几年,像层洗不掉的灰。但不多,而且……”他睁开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暮色中清亮如洗,带着洞悉一切的狡黠,“源头根本不在他身上。”
他微微侧头,看向陆凭舟,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眼底,仿佛跳跃着细碎的火星:“周瑾云不一样。”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笃定,“她命里就带着‘孤鸾煞’,八字排开,伤官见官,锋芒毕露。这种命格,本就性情刚烈如火,容易一条道走到黑,钻了牛角尖就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坐直了些,小白被他动作惊动,不满地“喵”了一声,跳到旁边的石凳上继续打盹。迟闲川的目光投向观门方向,仿佛还能看到周瑾云离去时那挺直的、带着倔强的背影。
“再加上她母亲‘自杀’……”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语气带着一丝冷意,“在她心里,那是天塌地陷。十二年的怨恨,像毒藤一样缠着她的心,越勒越紧。这些怨毒、悲伤、愤怒……在她心里发酵、膨胀,日积月累,早就凝成了最纯粹、最浓郁的‘痴’煞——痴于恨,痴于怨,痴于她自己亲手构建的那个‘父亲害死母亲’的偏执幻境里,拔都拔不出来。”
他转回头,直视着陆凭舟镜片后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略带嘲讽的笑意:“这种由最强烈的负面情绪,配上她天生带煞的命格,共同滋养出来的‘痴煞’,才是蜕仙门那群疯子梦寐以求的、最上等也最‘美味’的祭品。陈开那老狐狸,目标打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个只会啃书本、钻故纸堆的老学究,而是这个浑身是刺、看似强硬,内心却早就被‘痴煞’蛀空了的女儿。”
陆凭舟静静地听着,夕阳的余晖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一点微光。他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了然:“所以,解开她的心结,散去她心中盘踞多年的‘痴煞’,就等于釜底抽薪,提前掐灭了蜕仙门精心准备好、只等点燃的祭品之火。”
“没错。”迟闲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重新懒洋洋地瘫回藤椅深处。他仰头望着槐树枝叶缝隙间逐渐暗淡的天空,晚风吹起他额前几缕碎发。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渗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现在‘痴’没了,烧得最旺的那把火被咱们浇灭了。蜕仙门那劳什子‘五毒祭’,缺了最核心的一角,我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暮色渐浓的庭院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以及对未来风暴的隐隐期待。小白在石凳上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碧绿的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发亮。月涧观彻底沉入宁静的夜色,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破煞”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窗外,夜色深沉,山风掠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低语。厢房内,迟闲川盘膝坐在硬板床上,闭目调息,试图压制体内蚀魂蛊残余的阴寒刺痛。方恕屿和陆凭舟坐在桌旁,前者翻阅着周伯钧教授的研究资料复印件,眉头紧锁;后者则在笔记本电脑上快速敲击,整理着技术组发来的最新数据。桌上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气氛凝重而专注。
突然——
“嗡嗡嗡——嗡嗡嗡——”
一阵极其刺耳、带着强烈破音效果的手机铃声,如同平地惊雷般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是赵满堂那台老古董诺基亚的专属bGm——“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这声音瞬间打破了凝重的氛围。方恕屿被惊得差点跳起来,陆凭舟敲击键盘的手指也顿住了,两人同时看向声音来源——迟闲川放在枕边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