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回陆凭舟那辆线条冷硬的路虎卫士里,迟闲川才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放松地陷进舒适的座椅里。陆凭舟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出小区。
车内一时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陆凭舟沉默地开了一会儿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那个林小朵,对你似乎……”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迟闲川正闭目养神,闻言侧过头,睁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看向陆凭舟,眼中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唇角勾起:“嗯?陆教授想说什么?”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吃醋了?”
陆凭舟握着方向盘的手似乎微微紧了一下,他目视前方闪烁的红灯,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实验数据:“我只是觉得,她看你的眼神,很像实验室里刚被注射了新型神经兴奋剂的小白鼠,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亢奋的探究欲。”
“噗嗤!”迟闲川没忍住笑出声来,肩膀耸动,“陆教授,你这比喻……真是别致又精准。”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然后身体微微前倾,凑近陆凭舟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和好奇:“那你呢?陆教授,你看我的眼神,像看什么?”
陆凭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没有立刻回答,车内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过了几秒,他才仿佛没听到这个问题般,伸手从车载杯架上拿起自己的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混合着甜腻的味道瞬间在车内弥漫开来。他姿态优雅地喝了一口。
迟闲川被这浓郁的甜香吸引,也感觉有点口渴,加上刚才确实消耗了些精力,便很自然地伸手:“给我也来一口提提神。”
陆凭舟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把杯子递了过去。
迟闲川接过还带着陆凭舟体温的保温杯,看也没看,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噗——!!咳咳咳!!!”
下一秒,迟闲川差点将口中的液体喷了出来,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脸都呛红了。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惊恐地瞪着手中的保温杯,又看看一脸平静的陆凭舟,声音都变了调:“我靠!陆凭舟!你这咖啡里是打死了卖糖的了吗?!齁死我了!这……这甜度,是咖啡还是糖浆啊?!”
陆凭舟面不改色地拿回自己的保温杯,又淡定地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正常甜度而已。双倍焦糖,三份奶油,还有枫糖浆。补充能量效率高。”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讨论葡萄糖注射液的浓度。
迟闲川:“……” 他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陆凭舟,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啧啧称奇:“正常甜度?陆教授,你这味蕾构造……怕不是异于常人?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喝咖啡也能喝出做实验的架势了,这根本就是在喝液态方糖啊!”他一边吐槽,一边赶紧拿起自己带的矿泉水猛灌几口,冲淡嘴里那可怕的甜腻感。
陆凭舟对他的吐槽置若罔闻,只是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直。车子重新启动,汇入车流。
回到月涧观时,夕阳的余晖正将道观的青瓦飞檐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赵满堂早已等候在观门口,一看到两人下车,立刻像见了财神爷一样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围着迟闲川转:“川哥!川哥!辛苦辛苦!钱收到了!五千块!一分不少!嘿嘿嘿……这次咱们可赚了!快跟我说说,那家什么情况?厉鬼凶不凶?有没有顺便推销点护身符啥的?下次生意……”
他絮絮叨叨,眼睛放光,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钞票在向他招手。
陆凭舟则抱着不知何时溜达过来的黑猫小白,安静地站在一旁。小白在他怀里舒服地打着呼噜,碧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陆凭舟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小白油光水滑的皮毛,目光却落在被赵满堂缠着算账、一脸无奈又带着点惯常懒散的迟闲川身上。夕阳的金光勾勒出迟闲川清瘦的侧影和微长的碎发,陆凭舟的眼神深邃,镜片后的目光复杂难辨,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
迟闲川好不容易打发走满脑子都是钱的赵满堂,走到陆凭舟身边坐下。他看着小白在陆凭舟怀里那副享受的安逸模样,轻声道:“谢了。”
陆凭舟抚摸着小白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谢什么?”
迟闲川的目光落在陆凭舟骨节分明、曾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手上,又移开,望向天边绚烂的晚霞:“谢你……陪我走这一趟。”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刚才在林家。”
陆凭舟沉默了片刻,夕阳的余晖在他金丝眼镜的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小白,声音低沉而平稳:“嗯。应该的。” 气氛在暮色中变得微妙而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深夜,万籁俱寂。月涧观沉浸在睡梦之中。住在迟闲川隔壁厢房的陆凭舟,却猛地从浅眠中惊醒!
一种强烈的心悸感毫无征兆地袭来,仿佛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几乎是瞬间坐起身,侧耳倾听。隔壁房间传来极其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痛苦呻吟,还有身体在床板上辗转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牙齿因剧痛而咯咯打颤的声音!
是迟闲川!阴蚀蛊又发作了!而且这次听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陆凭舟脸色一变,没有丝毫犹豫,掀开薄被,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拖鞋就冲出了房门。他用力拍打迟闲川的房门:“迟闲川!开门!”
里面只有更加压抑的痛哼和粗重的喘息作为回应。
陆凭舟眼神一厉,后退半步,猛地抬脚踹向门锁附近!
“砰!” 并不算特别结实的木门应声而开!
屋内没有开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只见迟闲川蜷缩在硬板床上,身体因剧痛而弓起,像一只煮熟的虾米。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大颗大颗的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他双手死死地抓着胸口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蛊毒发作的阴寒之气甚至让房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
看到陆凭舟破门而入,迟闲川涣散的眼神勉强聚焦,闪过一丝狼狈和抗拒,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出……出去……不用……管我……”
陆凭舟哪里会听他的!他几步冲到床前,看着迟闲川痛苦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再次紧紧握住了迟闲川那只冰冷刺骨、布满冷汗的手!
十指紧扣!
比在林小朵家时更加汹涌澎湃的、温暖而坚定的气息,如同奔腾的暖流,毫无保留地通过相扣的手指,源源不断地涌入迟闲川体内!
“呃啊……” 迟闲川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发出一声既痛苦又仿佛得到解脱般的呻吟。那股霸道而温暖的阳刚之气,如同最炽热的阳光驱散寒冰,又如最坚固的堤坝阻挡洪峰,强行压制着在他经脉中肆虐冲撞的阴寒蛊毒。剧痛如同退潮般迅速缓解,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已从足以令人昏厥的级别降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
陆凭舟单膝跪在床边,紧紧握着迟闲川的手,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逐渐平息,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稳悠长。他低头看着迟闲川苍白的脸,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和……心疼:“为什么不叫我?”
迟闲川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息着,闻言扯出一个苍白的苦笑,声音沙哑:“不想……总麻烦你……” 他闭了闭眼,“这玩意儿……发作起来没个准……总不能……让你天天守着我……”
陆凭舟沉默地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些。月光下,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深邃如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他硬撑的愠怒,有对蛊毒的忌惮,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担忧和……坚定。
“算不上麻烦。”陆凭舟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蛊毒再发作,必须叫我。”他顿了顿,补充道,“无论何时。”
迟闲川睁开眼,对上陆凭舟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担忧和不容拒绝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透过镜片,直直地烙印在他心底。他微微一怔,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夜,陆凭舟没有再离开。他就这样握着迟闲川的手,十指相扣,单膝跪在床边,像一尊沉默而坚定的守护神。直到迟闲川的呼吸彻底平稳,陷入沉沉的睡眠,他也没有松开。月光悄然移动,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交叠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一种超越言语的羁绊。
农历七月,俗称鬼月。中元节的脚步日益临近,月涧观内的气氛也日渐庄重肃穆起来。空气中仿佛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凉意和肃杀,连山间的鸟鸣都似乎少了几分欢快。
观里开始为一年一度的中元法会做准备。刘鹤山和张守静带着赵满堂忙碌起来。清扫庭院,拂拭神像,擦拭供桌,每一个角落都力求纤尘不染。赵满堂虽然嘴里依旧念念叨叨地算着账:“朱砂又涨价了……檀香要买好的……贡品水果得挑新鲜的不能太贵……哎呀这黄表纸用量也太大了……”,但手上动作却不敢马虎。他知道这是观里的大事,关系到祖师爷的脸面和方圆百里的安宁。
“满堂!别碎嘴了!赶紧把后院的落叶扫干净!”刘鹤山拿着鸡毛掸子,轻轻敲了下赵满堂的脑袋,语气带着少有的严肃,“中元法会,超度亡魂,普济幽冥,这是积大功德的大事!心要诚!别整天钱钱钱的!”
“知道了知道了,鹤山叔!”赵满堂揉着脑袋,嘟囔着,“我这不是精打细算嘛……功德要积,钱袋子也得捂紧点不是……”话虽如此,他还是加快了扫地的动作。
迟闲川将那张封印着女人灵体的“栖灵符”安置在了观外一株据说有数百年树龄的老槐树下。槐树在民间虽有“鬼木”之称,但在道家看来,老槐树历经沧桑,自带一股通灵之气,且位置特殊,能沟通阴阳。树下有一块天然形成的、形似小神龛的青石。迟闲川将符箓小心地放置在石龛内,又用朱砂在周围绘制了几个稳固灵体的符文。
符箓一放好,立刻散发出一层淡淡的、温润的银色光晕,与老槐树沧桑的气息和月涧观隐隐传来的诵经声、香火气交融在一起。符中的女人灵体仿佛感受到了这份安宁,传递出一丝感激和平和的意念。在道观祥和气息的温养下,她纯净的灵体越发稳固,残留的怨念被持续净化。
然而,迟闲川体内的阴蚀蛊并未因陆凭舟的“特效药”而根除,仍有发作。只是发作的频率和强度,似乎在陆凭舟那至阳之气的压制和月涧观本身清正祥和的环境作用下,略有减轻。
一次蛊毒发作被陆凭舟及时压制后,迟闲川疼得额头冒汗,脸色苍白,却还有力气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调侃:“陆教授,你这‘特效药’……效果显着,立竿见影。就是……有点费手。”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两人依旧十指相扣的手。
陆凭舟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眉头紧锁,握着他的手反而更紧了些,将一股更强劲的暖流渡过去,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闭嘴,省点力气。” 那眼神分明在说:都这样了还贫嘴?
赵满堂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小声对张守静嘀咕:“看见没?川哥这‘病’,还得陆教授这‘药’来治!这手一握,比啥灵丹妙药都管用!就是……这诊费怎么算?握一次手收多少钱合适?按分钟还是按疗效?” 张守静赶紧捂住他的嘴,生怕被陆凭舟听见。
中元节前夜,月涧观内灯火通明。大殿内,雷祖神像前香烛高燃,香烟袅袅,直上穹顶。刘鹤山和张守静身着整洁的道袍,神情肃穆,正在做最后的法会流程核对。赵满堂也换上了一身临时借刘鹤山稍显宽大的道袍,紧张地检查着香烛、纸钱、贡品是否齐备,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三牲供品……鲜花素果……往生金箔……哎呀这金箔纸可别被风吹跑了……都是钱啊……”
观外,山风不知何时变得猛烈起来,吹得山林哗哗作响,如同无数人在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阴凉气息,仿佛有无形的“存在”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山下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但在这凤岭山上,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纱隔开,显得遥远而朦胧。一种难以言喻的“热闹”感在寂静的山林中弥漫开来,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