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夜晚的月光慵懒地洒在月涧观的前院,将青石板染上一层冷白。香炉里最后一缕檀香青烟袅袅散去,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木质香气。老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细响,如同低语。前几日的喧嚣似乎已被这宁静彻底抚平,只余下岁月沉淀的平和。
“舟舟叔叔!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嘛!”
阿普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这份静谧。她正骑在陆凭舟宽阔的肩膀上,两只小手紧紧抓着他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略显凌乱的黑发,小脸蛋因为兴奋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陆凭舟稳稳地托着她,平日里冷峻的眉眼此刻柔和得不可思议,唇角噙着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宠溺笑意。他配合地微微踮起脚尖,惹得阿普发出一串更加欢快的咯咯笑声,小短腿在空中愉快地晃荡。
刚从陆家回来不久,又在车上补足了觉的阿普,此刻精力充沛得像只撒欢的小比格犬。她似乎对这位“舟舟叔叔”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只要他在观里,便成了她最爱的“人形坐骑”和玩伴。
廊下的阴影里,迟闲川懒洋洋地歪在藤编躺椅上,怀里蜷着同样懒洋洋、晒着太阳打盹的小白。他眯着眼,看着陆凭舟那向来一丝不苟的发型被阿普揉成了鸟窝,嘴角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弧度,拖长了调子调侃道:“啧,陆教授,发型乱了哦。看来我们阿普比你的手术刀还厉害,专治各种‘一丝不苟’。”
陆凭舟闻言,侧过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迟闲川,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并未停下动作,只是轻轻拍了拍阿普的小腿:“坐稳了阿普。”声音低沉温和。
“嗯!”阿普用力点头,抱得更紧了。
倒是赵满堂,抱着他那宝贝紫檀木算盘,一脸肉痛地凑到迟闲川躺椅边,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那“父慈女孝”的画面:“川哥!川哥!您倒是给句准话啊!今天到底啥情况?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那‘纯阳血魄’到底长啥样?真那么神?花了多少钱?还有那蛊毒……真减弱了?咱小金库还撑得住不?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您看这账本……”他哗啦啦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这个月香火钱进项不多,修缮偏殿屋顶的木料钱还没着落呢……”
迟闲川被他嗡嗡嗡的算盘声和碎碎念吵得脑仁突突直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没好气地打断他:“赵钱袋,你能不能消停会儿?东西拿到了,蛊毒暂时压下去了,钱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赵满堂瞬间紧张得屏住呼吸、眼巴巴望着他的样子,恶劣地笑了笑,“反正没动你的小金库,放心吧。具体的,”他朝旁边安静扫地的张守静努了努嘴,“回头让守静跟你说。”
张守静闻言,停下扫帚,无奈地笑了笑,温润的脸上带着一丝了然。他放下工具,走过来轻轻拍了拍赵满堂的肩膀:“满堂哥,别急。闲川哥自有分寸。来,我帮你看看这个月的开销明细……”他温和地将还在纠结的赵满堂引到一边,低声解释起来。
迟闲川这才满意地重新闭上眼睛,享受着难得的清静。耳边是阿普清脆的笑声、陆凭舟偶尔低声的回应、小白舒服的呼噜声,还有远处赵满堂被张守静安抚后渐渐平息的算盘声。这种带着烟火气的宁静,虽然吵了点,但似乎……也不赖。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暖洋洋的。
夜色渐深,月涧观彻底安静下来。虫鸣声取代了喧嚣,月光如水银般泻满庭院。阿普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她均匀而细小的呼吸声,像只安心的小兽。
陆凭舟轻轻带上门,站在昏暗的走廊上,微微松了口气。阿普初来乍到那晚,对陌生环境充满不安,夜里惊醒哭泣。陆凭舟便一直睡在原本安排给他的、如今已是阿普房间的厢房里陪着她。直到今晚,临睡前,阿普拉着他的手,小大人似的,努力挺起小胸脯说:“舟舟叔叔,阿普是大孩子了,可以自己睡觉啦!你去陪小川叔叔吧!”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努力装出来的勇敢和隐隐的期待。
陆凭舟心头一软,蹲下身,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声音放得更柔:“好,阿普真勇敢。那舟舟叔叔过去了,有事就喊我,或者喊鹤山爷爷、守静叔叔都行。”
“嗯!”阿普用力点头,乖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
现在,确认阿普已经熟睡,呼吸平稳,陆凭舟才转身,走向迟闲川的房间。他手里拿着一个简单的洗漱包和几件换洗衣物——履行之前说好的“同居”约定。
推开迟闲川的房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檀香、旧书卷气和一丝若有似无草药清冽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朴素:一张硬板床,一张堆满书籍和符纸的书桌,一个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古籍、哲学着作甚至医学图谱的巨大书架。床头一盏暖黄的台灯亮着,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此刻,迟闲川显然已经洗漱完毕,穿着一身宽松的靛蓝色棉麻睡衣,坐在书桌前。他怀里抱着那只通体漆黑的黑猫小白。小白碧绿的眼睛半眯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而迟闲川手里捧着的,赫然是陆凭舟那本封面没有任何标识、内页却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硬壳笔记本——里面记录着他从西郊古宅事件后,对迟闲川、月涧观以及遇到的所有诡异事件的观察、分析和思考。
听到开门声,小白懒洋洋地瞥了陆凭舟一眼,算是打了招呼,继续窝着不动。迟闲川也抬起头,漂亮的桃花眼里带着一丝玩味和探究,他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陆教授,你这记录……够详细的啊。连我那天在商场门口忽悠小姑娘卖符的细节都写进去了?‘目标对象:两名年轻女性,疑似大学生。推销策略:制造恐慌(印堂发暗)+提供解决方案(符箓)。定价策略:200元\/张,心理价位试探……’啧啧啧,”他故意模仿着陆凭舟那种冷静分析的语气,“还附带心理分析和行为模式推测?怎么?打算给我写本人物传记,还是……犯罪心理侧写?”
陆凭舟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地走进来,将洗漱包放在床头柜上。他走到书桌旁,目光平静地迎上迟闲川带着调侃的眼神,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被窥探隐私的恼怒或心虚,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只是基于观察的客观记录和分析。力求还原事实,避免主观臆断。”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学术探讨的认真,“你觉得记录得还算客观吗?”
迟闲川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客观?嗯……挺客观的,客观得感觉都有点主观了。把我这‘江湖骗子’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他合上笔记本,放回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陆凭舟,“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陆教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这么‘上心’的?居然还搞起了跟踪记录?这笔记本厚度,快赶上我的《道藏辑要》了。”
陆凭舟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清晰而自然:“从西郊古宅,遇到‘红白煞’之后开始的。”
“哦?”迟闲川挑眉,这个答案让他有些意外。他记得那时候的陆凭舟,还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对他的“玄学”嗤之以鼻,甚至在商场门口还差点报警抓他。“那时候?我记得陆教授不是还觉得我在宣扬封建迷信,招摇撞骗吗?怎么突然就对我产生了‘研究兴趣’?该不会是被我的‘美色’迷住了吧?”他故意歪着头,笑得促狭。
陆凭舟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眼眸透过镜片,静静地注视着迟闲川。房间里只有小白轻微的呼噜声和窗外偶尔的虫鸣。暖黄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坦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曾经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迟闲川带着戏谑笑意的脸上,语气认真,“现在……还来得及吗?”
这句话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迟闲川心里漾开一圈涟漪。他看着陆凭舟那张英俊而认真的脸,那双总是冷静理智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
“噗嗤——”迟闲川没忍住,笑出了声,打破了房间里微妙的氛围。他笑得肩膀都在抖动,怀里的小白不满地“喵”了一声,跳下他的膝盖,溜达到床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
“哈哈哈……陆教授,你这……”迟闲川一边笑一边摇头,指着陆凭舟,“你这撩人的方式……也太一本正经了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行行行,来得及,当然来得及!陆教授肯‘改邪归正’,投身我玄学大道,我月涧观蓬荜生辉啊!明天我就让满堂给你准备拜师茶!”他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调侃着,试图掩饰心底那一丝异样的波动。
陆凭舟看着他笑得开怀的样子,镜片后的目光柔和了几分,唇角也微微上扬,并未因他的调侃而尴尬,反而带着一丝纵容和……不易察觉的放松。
笑够了,迟闲川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花,站起身:“行了,不逗你了。我去铺床。”他走到床边,打开靠墙的柜子,又拿出一床薄薄的夏被和一个素色枕头,铺在硬板床的另一侧。迟闲川的床是张180cm宽的双人硬板床,铺上两条薄被褥,倒也宽敞。
陆凭舟没再多言,拿起洗漱包去了旁边的卫生间。等他洗漱完,穿着和迟闲川同款不同色的浅灰色棉麻睡衣回到房间时,迟闲川已经躺在了靠窗的那一侧,背对着他,呼吸平稳悠长,似乎已经睡着了。床头灯被调到了最暗的暖黄色,光线柔和,只够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陆凭舟轻轻关掉顶灯,房间里只剩下那一点暖黄的光晕,如同黑暗中温柔的灯塔。他绕到床的另一侧,掀开被子躺下。硬板床的触感有些陌生,远不如他公寓里那张定制床垫舒适,但身下的被褥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迟闲川身上的淡淡檀香与草药混合的味道。耳边传来迟闲川平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这种被另一个人的气息和存在感包围的感觉,对习惯了独处和清冷的陆凭舟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没有想象中的不适或排斥,反而奇异地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仿佛漂泊的船只终于找到了停泊的港湾。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缓缓放松,他闭上眼,很快便沉入了安稳的睡眠。
然而,陆凭舟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后,原本“睡着”的迟闲川却缓缓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这么多年独来独往惯了,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大活人,还是一个存在感如此强烈、气场强大到不容忽视的陆凭舟,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睡着?刚才不过是装睡避免尴尬罢了。
他感受着身侧传来的、属于陆凭舟的平稳呼吸和淡淡的、清冽干净的须后水味道,心里默默吐槽:都怪自己当时嘴快!现在好了,自作自受!他试图说服自己:都是大男人,睡一张床怎么了?以前在道观学艺,师兄弟挤大通铺也是常有的事……可那感觉完全不一样!陆凭舟身上那股子清冷禁欲又带着点书卷气的劲儿,还有那沉稳的存在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身边有个人。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比常人略高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被褥传过来。
他无奈地再次闭上眼,强迫自己清空思绪:睡觉!睡觉!明天还要带阿普玩呢……还有那个什么绿果果黄果果……蛊毒……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里翻腾。他烦躁地又翻了个身,背对着陆凭舟,将脸埋进枕头里,心里哀嚎:这觉没法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