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堂坐落在东城着名的丧葬一条街最核心的十字路口。与周遭店铺普遍弥漫的阴森、肃穆或故作神秘的气氛截然不同,无事堂的门脸透着一股奇特的“热闹”劲儿。朱漆大门敞开着,门楣上“无事堂”三个鎏金大字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晃人眼。
门口挂着两盏硕大的红灯笼,即使在白天也亮着暖黄的光,驱散了几分街巷固有的阴郁。店内空间宽敞明亮,地面铺着光洁如镜的青石板,反射着头顶暖色灯带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线香以及某种清冽药草的混合气息,并不刺鼻,反而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宁静感,仿佛能涤荡踏入者心头的尘埃。
店内陈设简洁大气。一侧是接待和展示法器的区域,几排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桃木剑、罗盘、香炉、符纸、铜铃等物,在射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正对大门的那面墙——被精心布置成了一个庄重又不失生气的神龛。
神龛分为几层,供奉着形态各异、材质不同的仙家神像和牌位。为首的是四尊约一尺高的精致雕像,材质似玉非玉,温润内敛:一位身着黄袍、面容威严、手持拂尘的老者(黄仙);一位身着红袍、面容娇艳、手持羽扇的女子(狐仙);一位身着青衣、仙风道骨、背负长剑的中年道士(柳仙);还有一位身着白衣、面容清冷绝尘、手持玉瓶的女子(柳仙)。这正是聂无事的四位主要仙家。神龛前香火鼎盛,三根粗大的线香静静燃烧,青烟袅袅,盘旋上升,为肃穆的空间增添了几分灵动。
店里只有两三个穿着统一深蓝色绸缎褂子的年轻伙计,正安静地擦拭法器或整理货架,动作轻盈利落。其中一个剃着利落寸头、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看到迟闲川和陆凭舟走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脸上堆起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迎了上来:“两位善信,请问是来请仙家看事儿,还是请法器?”
迟闲川的目光在店内快速扫过,最后在那庄严肃穆的神龛上停留片刻,才转向寸头男子,声音平和:“我们找聂香头。”
寸头男子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推脱和为难:“哦,找师父啊。真是不巧,师父他老人家这两天正在静修,特意吩咐了不接待外客,要凝神静气,沟通仙家。”
他微微躬身,姿态放低,“您看,要是想请仙家看事儿,我们几个弟子也能帮您看看,或者……您改天再来?”
陆凭舟上前一步,身形挺拔,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我们不是来看事儿的。和聂香头算是朋友,劳烦转告一声,就说月涧观来访。”
寸头男子听到“月涧观”三个字,脸上的职业笑容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犹豫和为难。他显然知道自家师父和月涧观关系匪浅,师父平时没事就爱往月涧观跑,对那位迟观主更是推崇备至。但师父闭关前的吩咐又言犹在耳……
正当他纠结着该如何婉拒才能不得罪贵客时,一个爽朗洪亮、带着惊喜的声音如同洪钟般从里间楼梯处传来:“迟观主?陆教授?哎呀呀!什么风把您二位贵客吹到我这儿来了?稀客!稀客啊!真是蓬荜生辉!”
只见聂无事快步从楼梯上走下来,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惊喜笑容,步伐轻快有力。他今天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蓝色绸缎褂子,上面用银线绣着祥云暗纹,衬得他红光满面,精神头十足,与之前在月涧观时的低调模样判若两人。他挥手示意寸头男子赶紧去泡好茶,热情地大步上前,亲自将迟闲川和陆凭舟引到店内一侧用紫檀木屏风隔开的雅致会客区。红木茶几光可鉴人,上面摆放着成套的紫砂茶具,角落里一盆翠绿的文竹更添几分雅意。
“聂香头,您这无事堂的位置选得是真好啊!”迟闲川落座,接过寸头男子奉上的热气腾腾、香气馥郁的龙井茶,环顾四周,目光中带着欣赏的笑意。
“这丧葬一条街的核心地段,人流汇聚,阴气流通却又被堂内仙家正气稳稳镇住,形成‘聚阴纳财,邪祟不侵’的上佳格局。八月十五那晚,您这儿想必是香客盈门,仙家们忙得脚不沾地吧?”
聂无事哈哈一笑,声如洪钟,摆摆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激:“托迟观主您的洪福!天大的福气!”他收敛笑容,正色道,语气真诚,“要不是您开恩,让我的仙家在月涧观受了雷祖爷的点拨和神威熏陶,消磨了不少野性,通了更多人性,八月十五那晚人山人海的,还真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呢!现在堂口安稳多了,仙家们也更懂得如何与信众沟通,行事圆融,这都是您和月涧观的再造之恩!我聂无事和堂上仙家,没齿难忘!”
他这话发自肺腑,眼中甚至带着点激动的光芒。以前仙家虽灵验,但有时行事难免带着兽性的直接和冲动,容易吓着信众或惹出小麻烦,自从在月涧观沾染了正统道门的清正之气后,确实通达圆融了许多,堂口声望也更上一层楼。
“聂香头客气了,仙家通灵向善,这是好事。”迟闲川抿了口茶,放下茶杯,神色一正,“不过今天来,确实是有事相求。”
“哦?”聂无事立刻坐直身体,拍着胸脯,豪气干云,“迟观主您尽管吩咐!只要我聂无事能办到的,绝无二话!上刀山下油锅,皱一下眉头都不是好汉!”他这江湖气十足的表态,却透着十足的真诚。
“不至于上刀山下火海,是这样,”迟闲川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月涧观打算为雷祖和三清祖师重塑金身。这金身不比寻常神像,关乎道场灵韵和祖师感应,马虎不得。”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聂无事,“我知道聂香头您这无事堂,常年与各路仙家打交道,供奉的仙家身像从木雕、陶瓷到铜铸、鎏金甚至金银的都有,接触的匠人圈子广,经验丰富。所以想请您推荐几家手艺精湛、懂‘神性’、能塑出有灵韵金身的厂家。毕竟,给祖师爷塑像,容不得半点差池。”
聂无事一听是这事,眼睛顿时亮得像灯泡:“给祖师爷塑金身?!这可是天大的功德!积福积德的大善举啊!”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随即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红木茶几上敲击着,片刻后便如数家珍地说道,“迟观主您问对人了!这行当里的门道,水深着呢,我确实知道一些。要说塑神像,尤其是要求高、讲究灵韵的金身,普通的泥塑厂、木雕坊肯定不行。那都是流水线出来的死物。得找那些有传承、懂规矩、甚至供奉着祖师爷的老字号或者真正的大师傅。”
他掰着手指头,一一道来:“城西‘聚神斋’:掌柜姓鲁,六十多岁,祖上就是给宫里和各大寺庙塑像的御用匠人。家传的手艺,没得挑!尤其擅长铜胎铸造和鎏金,用料扎实,不惜工本,开脸传神,据说他塑的神像眼睛,点上瞳仁后真有‘活’过来的感觉!就是老爷子脾气有点倔,工期长,价格嘛……也偏高,但绝对物有所值!”
“城东‘妙相坊’:主事的刘师傅,五十出头,是美院雕塑系科班出身,后来拜了老师傅,融合了传统技法和现代审美。塑出来的像既庄严又灵动,用料选择也多,从传统的铜胎、木胎到现代的树脂胎贴金都能做,工艺精细,工期相对灵活,价格也适中些,性价比高。”
“城南‘金玉阁’:老板姓胡,是个怪人。他家主要做高档法器和中小型神像,用料极其讲究,非纯金、纯银、顶级玉石檀木不用!工艺精细到毫厘,据说他雕的衣纹能随风动。但只接精品小件,大型金身恐怕不接,而且价格……”聂无事咂了咂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那真是天价!一般人想都不敢想。不过东西是真的好,传世之宝!”
聂无事说着,起身走到旁边的博古架抽屉里,翻出两张设计考究的名片,恭敬地递给迟闲川:“这是聚神斋鲁掌柜和妙相坊刘师傅的联系方式,上面有地址和电话。金玉阁的胡老板性子有点孤僻,一般不轻易接外活,也不印名片。我跟他因为早年帮他处理过一桩‘麻烦事’,有点交情,迟观主您要是需要,我也可以帮忙引荐一下,递个话儿。”
陆凭舟适时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皮质小记事本和一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钢笔,动作利落地记录下聂无事提到的厂家名称、核心特点、擅长工艺和联系方式,字迹清晰工整。
迟闲川接过名片看了看,对聂无事真诚地道谢:“多谢聂香头,有这两家就足够了,信息非常详尽。”
他婉拒了聂无事帮忙沟通的提议,语气温和但坚定,“金玉阁……暂时用不上,就不麻烦您引荐了。选哪家,具体怎么谈,还是我们月涧观自己派人去比较好。毕竟是为祖师爷塑像,心意和过程都得自己亲力亲为,才显得虔诚,祖师爷也更能感受到弟子的心意。”
聂无事理解地点点头,脸上满是赞同:“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心诚则灵!那预祝迟观主一切顺利,早日为祖师爷奉上庄严金身!到时候金身开光,可一定要通知我,我带着堂上仙家去观礼,沾沾祖师爷的福泽和迟观主的功德!”
离开无事堂,重新坐回路虎卫士。陆凭舟的小记事本上已经清晰地记录了两家靠谱厂家的详细信息。他启动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问道:“直接回观里?”
迟闲川摇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带着点恶作剧意味的笑,身体放松地陷在座椅里:“既然跟黑老狗说了今天是来看医生的,戏就得做全套。去京市第一医院,挂个……嗯,外科或者全科?查查这‘手脚发僵’的毛病。”
陆凭舟了然,但还是确认道:“你的身体,常规检查确实查不出任何器质性病变。除了被压制的阴蚀蛊,现代医学仪器检测不到任何异常生物信号,也没有中毒或其他感染的迹象。”他的语气带着科学工作者的严谨。
“正因为查不出才正常。”迟闲川懒洋洋地闭上眼睛,仿佛在享受车内的宁静,“蛊毒,尤其是这种级别的阴蚀蛊和可能存在的尸傀蛊,要是能被现代医学的x光、ct或者血液化验轻易查出来,那还叫什么‘蛊’?那不成普通病毒或者寄生虫了?”
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戏谑,“黑老狗要是听说我检查出什么‘不明病原体’或者‘未知神经毒素’,反而会起疑,觉得我们在演戏。什么都查不出来,一切指标正常,最多给个‘植物神经功能紊乱’或者‘疲劳综合征’的诊断,才最符合‘连生果压制蛊毒但有点小副作用’的剧本。这叫……符合逻辑的‘异常正常’。”
再次踏入京市第一医院, 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混合着药味、焦虑和一丝消毒剂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迟闲川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左耳垂上那枚温润的青筠玉缀。上次在这里被按着打针的窘迫记忆瞬间鲜活起来,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他面上却强装镇定,仿佛只是来参观的游客。
陆凭舟很体贴地没有点破他那点不自在,只是自然地将他带到了自己位于外科楼顶层的主任办公室。办公室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京市繁华的天际线,阳光透过百叶窗洒下条状的光斑。窗明几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陆凭舟身上清冽的冷杉气息,像冬日森林里干净的雪松。
办公桌宽大整洁,上面放着一个简洁的“外科主任 陆凭舟”的立牌,旁边是配置顶级的电脑、内线电话、整齐排列的文件架,以及一个与这严谨环境略显违和的透明玻璃小罐子,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晶莹剔透的水果硬糖。
迟闲川非常自然地拉开陆凭舟那张符合人体工学的办公椅坐下,身体放松地陷进去,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整洁得一丝不苟的桌面,最后精准地落在那罐糖果上。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打开罐子,修长的手指在一堆糖果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了一颗橙色的,剥开糖纸丢进嘴里。酸甜的橙子味瞬间在口中化开,驱散了医院特有的那股沉闷感。他含着糖,腮帮子微微鼓起,含糊不清地笑道:“啧,不管看多少次,还是觉得陆教授你爱吃糖这事儿,跟你这高冷禁欲的精英人设反差太大,挺有意思的。像个小孩子。”
陆凭舟走到角落的自动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迟闲川面前的桌面上。闻言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迟闲川脸上,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线,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语气淡然无波:“彼此彼此。我也同样会为迟观主你挑食,尤其是不爱吃青菜这件事,感到十分惊讶。维生素和膳食纤维摄入不足,容易导致肠道功能紊乱、免疫力下降,甚至……”
“打住打住!”迟闲川赶紧抬手打断他,一脸嫌弃地皱起眉,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陆教授,我们这是已经发展到互相揭老底、进行健康教育的阶段了吗?你这职业病也太严重了吧?”他夸张地叹了口气,身体在椅子里又往下滑了一点。
“不算揭老底,”陆凭舟推了推眼镜,语气认真得近乎刻板,“只是陈述事实。并且,作为你的……朋友,”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我有责任督促你改正挑食这个不良习惯。健康是基础。”
迟闲川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哈哈笑出声,笑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行啊,陆教授还真是任劳任怨,操不完的心啊!比我观里那个赵满堂还能念叨。”
“仅对你一个人而已。”陆凭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迟闲川耳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不容置疑的意味。
迟闲川的笑声顿了一下,随即摆摆手,笑容依旧懒散,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行啊,那我还真是荣幸之至。能被陆大教授如此‘特殊关照’。”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迟闲川立刻像装了弹簧一样,从陆凭舟舒适的办公椅上弹起来,几步就坐到了对面的访客椅上,脸上适时地又挂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疲惫”。陆凭舟坐回自己的位置,说了声:“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