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进来的是傅归远。他穿着熨帖的白大褂,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看到迟闲川也在,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容加深:“迟观主也在?真巧。身体不舒服吗?”他的目光关切地在迟闲川脸上扫过。
迟闲川“虚弱”地笑了笑,声音也放轻了些:“是啊,傅教授。最近总觉得有点提不起精神,浑身乏力,让陆教授带我来看看。”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动作自然流畅。
傅归远关切地问:“具体是哪里不舒服?要紧吗?需不需要我帮忙看看?”
“不太清楚。”迟闲川含糊其辞,把“虚弱”演绎得恰到好处。
陆凭舟适时开口,打断了傅归远进一步的询问,语气恢复了工作时的冷静专业:“傅医生,找我有事?”在医院里,陆凭舟和傅归远属于平级,陆凭舟向来公私分明,在医院里也只会称呼傅归远的职称。
傅归远这才想起正事,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哦,是这样。听你的助手曲晨说你回医院了。之前我们在月涧观提到过的那个小患者,郑沐阳,今天下午三点,血液内科那边要进行骨髓移植前的最后一次多学科专家会诊。血液内科的刘主任特意托我问问你,有没有时间参加一下?毕竟这孩子最初是你接手的,心脏问题也还没完全解决,想请你这位外科圣手再帮忙把把关,集思广益,确保万无一失。”他语气诚恳。
陆凭舟下意识地想拒绝,毕竟迟闲川还在。但迟闲川却抢先开口了,声音带着点“懂事”的虚弱:“陆教授你去吧,检查身体而已,我自己能行。别耽误了正事,那孩子要紧。”他甚至还“勉强”地笑了笑。
陆凭舟看向迟闲川,见他眼神示意自己放心,便点了点头:“好,我去参加。”他转向傅归远,“麻烦傅医生了,我会准时到会议室。”
傅归远连忙说:“哪里话,应该的。那我让我的助手小陈过来帮忙带迟观主去做检查?省得曲晨两边跑。”
“不用麻烦,”陆凭舟说,“我让曲晨过来带他去就行,他对流程更熟悉。”他拿起内线电话。
傅归远点点头,又关心了迟闲川两句,叮嘱他好好休息,便离开了办公室。
陆凭舟脱下外套,他动作利落地换上挂在门后的白大褂。洁白的制服瞬间让他周身的气质变得更加冷峻、专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拿起内线电话,简明扼要地交代了自己的助手曲晨,让他带迟闲川去做血常规、生化全套、心电图和胸片等几项基础检查。
放下电话,他对迟闲川说:“会诊时间可能比较长。检查完了,如果累了,就回办公室休息等我。钥匙在曲晨那里。结束后我们一起回去。”他的目光落在迟闲川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迟闲川看着他穿上白大褂后瞬间切换的“陆主任”模式,以及那细致入微的嘱咐,忍不住调侃道:“陆教授,你这啰嗦劲儿,快赶上鹤山叔了,活脱脱一个老妈子。”
陆凭舟只是浅浅地勾了下唇角,没说话,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这时,助手曲晨敲门进来了。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干练。陆凭舟又对曲晨仔细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最后看向迟闲川,低声说了句:“等我回来。” 这才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办公室,白大褂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
曲晨看着自家主任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坐在访客椅上,虽然带着点“病弱”感,但容貌气质实在过于出众的迟闲川,心里暗暗吃惊。他跟了陆主任两三年,陆主任待人接物向来是温和有礼但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对朋友也多是点到为止的关心,很少见到他如此细致地叮嘱一个人,甚至……刚才那眼神和语气,分明带着点……不同寻常的在意?他忍不住又多打量了迟闲川几眼,心里猜测着这位“迟观主”和自家主任的关系。
迟闲川对这种打量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脸上带着一丝懒散又毫不在意的笑容:“曲助手是吧?辛苦你了。我们先去做哪个项目?”
曲晨被他的笑容晃了一下,回过神,连忙道:“啊,迟先生您好!我们先去做血常规和生化抽血,在二楼检验科,这边请。” 他不得不承认,陆主任的这位朋友,长得真是……太好看了,跟陆主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但各有千秋,一个如高山雪松清冷矜贵,一个如空谷幽兰慵懒出尘。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曲晨带着迟闲川穿梭于医院迷宫般的走廊和各个检查科室。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药味、以及一种无形的焦虑感混杂在一起。抽血、拍片、心电图……迟闲川配合度很高,但眉宇间始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和隐隐的排斥。他向来不喜欢医院这种地方,这里汇聚了太多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生气与死气驳杂交织,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压抑的磁场,待久了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负面的情绪丝线缠绕过来。
在等待最后一项胸片结果时,他们经过二楼血液内科的化验区。这里的气氛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凝重一些。一个穿着护工服的中年妇女正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戴着厚厚口罩、身形异常瘦弱单薄的小男孩,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样子。男孩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很大,却没什么神采,此刻正闹着脾气,小手紧紧抓着轮椅扶手不肯松开,身体抗拒地向后缩。
“阳阳乖,听话,最后一次了,做完这次化检,咱们就能做手术了!傅医生说了,这次找到的骨髓特别匹配,一定能治好你的!”护工孙阿姨弯着腰,苦口婆心地劝着,声音带着疲惫和心疼。
“我不要!疼!难受!每次扎针都好疼!里面味道也难闻!我不要进去!”孩子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口罩,带着哭腔和虚弱,却异常固执。
迟闲川停下脚步。他的目光敏锐地落在孩子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这孩子身上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灰黑色的气息,那不是自然病重或寿元将尽该有的死气,而是一种……带着人为痕迹的、阴冷的、仿佛被什么东西不断汲取生机的诅咒般的死气!这气息与医院本身的病气截然不同,透着一股邪异。
“曲助手,那个孩子……就是陆教授和傅医生今天会诊的病患?”迟闲川低声问,目光没有离开那个叫阳阳的孩子。
曲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同情:“是的,他叫郑沐阳,急性髓系白血病。这孩子命苦,已经做了三次化疗了,效果都不理想,病情反而加重了。傅医生好不容易在骨髓库里找到一个高度匹配的捐献者,如果这次移植再不成功……”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沉重的叹息代替了未尽之语。
迟闲川若有所思:“急性髓系白血病……这应该是血液内科的范畴吧?傅教授和陆陆教授都是外科医生,怎么会……” 他想起祭月法会那天傅归远提到这孩子时,他就有些疑惑。
曲晨解释道:“郑沐阳最初是因为复杂的先天性心脏病入院的,当时是由陆主任接手的,准备做心脏矫正手术。但后来陆主任手上的危重患者太多,手术排期紧张,加上京师大学那边教学和科研任务也重,分身乏术。正好那时傅医生从国外顶尖医学中心学成回国,加入我们医院,经过沟通和家属同意,就把郑沐阳转给了傅医生负责。谁知道心脏手术还没排上,这孩子就被查出了急性白血病,病情凶险,直接转到了血液内科。不过两位医生都觉得这孩子太可怜,病情又复杂罕见,虽然转了科,还是一直关注着他的情况,经常参与会诊。唉,真是……命途多舛。”曲晨的语气充满了惋惜。
迟闲川心里冷笑。命途多舛?恐怕是有人不想让这孩子活下去!那层不正常的死气,绝非偶然,又问道:“他父母呢?”
曲晨脸上露出一丝同情:“听说父母离异了,各自有了新家庭,都不怎么管他。主要是他姥姥姥爷在照顾,老人家年纪也大了,很不容易。”
迟闲川看着那个还在哭闹、浑身散发着绝望和抗拒气息的孩子,心头莫名地一紧。被抛弃的感觉……他太熟悉了。当年若不是老头子捡到他,他恐怕也早已冻死在某个寒冷的春天了。
收敛心神,在孙护工又一次劝说失败、郑沐阳情绪更加激动时,走了过去。他走到轮椅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郑沐阳,故意用一种带着嘲弄和激将的语气说道:“啧啧啧,连个化检都不敢做?抽点血就怕成这样?真是胆小鬼啊。”
郑沐阳愣住了,抬起头,口罩上方那双因为病痛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和委屈,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你……你胡说!我才不是胆小鬼!”
护工孙阿姨和曲晨也愣住了,没想到迟闲川会突然这么说。
迟闲川嗤笑一声,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懒散:“不是胆小鬼?那为什么不敢进去?里面除了生病的人,还有谁去?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比你小的孩子都有,人家都敢,就你不敢?不是胆小鬼是什么?” 他这话半真半假,纯粹是为了激将,目光锐利地直视着男孩的眼睛。
郑沐阳虽然被口罩遮住大半,到不难看出被他激得小脸涨红,胸口起伏,瘦弱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你懂什么!那里面……那里面……”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是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我懂什么?”迟闲川挑眉,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挑衅,“我只知道,连这点小事都不敢面对的人,以后还能干什么?还是说,你其实知道自己好不了了,所以破罐子破摔,连试都不敢试了?” 这话说得有些重,但迟闲川的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和审视,仿佛要看穿男孩内心深处的恐惧。
“你胡说!”郑沐阳猛地挺直了瘦弱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和倔强,像被踩了尾巴的小兽,“傅叔叔说会治好我的!陆叔叔也说会想办法的!我……我才没有好不了!我会好的!”他像是在反驳迟闲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哦?是吗?”迟闲川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仿佛在逗弄一只炸毛的小猫,“那证明给我看啊。你敢现在进去做完化检,我就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保证是你没见过的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郑沐阳被勾起了好奇心,愤怒暂时被压了下去,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探究。
“会飞的鸟。”迟闲川神秘兮兮地说,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郑沐阳撇撇嘴,一脸不屑,带着点孩子气的傲娇:“鸟都会飞,有什么好看的!公园里多的是!”
“那可不是普通的鸟。”迟闲川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营造出一种分享秘密的氛围,“是我养的,特别神奇的小鸟。它不用翅膀扇,就能飞,还能听懂人话。你要是敢去,乖乖做完检查,我就让它飞给你看。不然……”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耸耸肩,连哄带激的笑道:“你就是不敢,找借口。”
郑沐阳看着迟闲川笃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化检室那扇让他恐惧的门,咬了咬下唇,似乎在权衡。最终,对神奇小鸟的好奇和对“胆小鬼”称呼的不服气战胜了恐惧。他深吸一口气,对护工说:“孙阿姨,我……我要去做化检!现在就去!”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坚定。
孙护工惊喜万分,几乎要落下泪来,连忙推着郑沐阳往化检室走,经过迟闲川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连声道:“谢谢您!真是太谢谢您了!这孩子犟起来谁都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