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等待郑沐阳做完检查出来时,迟闲川果然还在原地,靠着墙,姿态闲适。郑沐阳被推出来,虽然脸色比进去前更苍白了些,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显得很虚弱,额头上还带着冷汗,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完成挑战后的骄傲和期待:“我……我做完了!没哭!会飞的鸟呢?”他急切地看向迟闲川。
迟闲川笑了,站直身体:“行,说话算话。是个男子汉。”他话锋一转,“不过这里人多眼杂,我的小鸟怕生,不喜欢被这么多人看着。回你病房,我让你看。”
郑沐阳的病房在血液内科的隔离区,是个单间,因为免疫力低下需要特殊保护。孙护工去准备术前的营养餐了,曲晨也被迟闲川以“我自己能行,你去忙吧”为由支开。病房里只剩下迟闲川和郑沐阳。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低沉的“嘀嘀”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味,窗帘半拉着,光线有些昏暗。
迟闲川走到床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黄表纸。他的手指修长灵活,翻飞折叠,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如同变魔术一般。口中默念着常人听不懂的、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咒语:“天地自然,秽气分散……灵宝符命,普告九天……生气蓬勃,滋养万灵……驱散阴寒,扶正固本。枯木逢春,魂魄安宁!急急如律令!” 这是结合了把“净心化煞咒”和“乙木生息咒”,旨在汇聚微弱的天地灵气,赋予纸鹤一丝活性,并驱散周围的秽气,尤其是孩子身上缠绕的那层不祥死气。
不过片刻,一只栩栩如生、线条流畅的纸鹤便出现在他掌心。纸鹤形态优美,仿佛随时要振翅高飞。
“来,对着它,轻轻吹口气。”迟闲川将纸鹤递到郑沐阳面前,声音温和。
郑沐阳半信半疑,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但还是依言对着纸鹤轻轻吹了一口气,气息微弱。
迟闲川指尖掐着辰巳诀,调动东方少阳生发之气,对着纸鹤虚点一下,低喝一声:“起!”
只见那纸鹤的翅膀尖端,竟然真的微微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在郑沐阳瞪大的、充满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纸鹤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轻盈地扇动着翅膀,晃晃悠悠地从迟闲川掌心飞了起来!它在光线略显昏暗的病房里盘旋了一圈,翅膀带起微弱的气流,最后轻轻落在了郑沐阳盖着的被子上,小小的脑袋还歪了歪,用纸做的“眼睛”仿佛在看着他。
“哇——!真的飞起来了!它……它在看我!它真的在看我!”郑沐阳惊喜地叫出声,苍白的脸上瞬间有了光彩,眼睛亮得像星星。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碰碰纸鹤,又怕惊扰了它,指尖停在半空,脸上是久违的、纯粹的快乐。这一刻,病痛带来的阴霾似乎被这只神奇的小鸟驱散了不少。他看向迟闲川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和热切,“哥哥!哥哥你好厉害!这是什么魔术吗?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学!”
迟闲川看着孩子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语气难得地温和,带着一丝安抚的力量:“这不是魔术。这只纸鹤会保佑你手术成功,身体快点好起来的。它会帮你赶走病痛。”他轻轻点了点纸鹤。
提到手术,郑沐阳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些,小脑袋也垂了下去,声音低低的,带着失落:“反正……反正也没人真的关心我……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只有姥姥姥爷……他们年纪也大了……要是……要是治不好……治不好就算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浓重的鼻音。
迟闲川让自己的视线与床上的郑沐阳平齐。他伸出消过毒的手,轻轻拂开男孩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清晰地传入男孩耳中:“阳阳,人活着,不是为了等谁的关心。如果非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可以是为了傅教授、陆教授他们,为了治好你,他们查阅了无数资料,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可以是为了你的姥姥姥爷,他们那么爱你,每天为你担心,为你祈祷;或者……”
他顿了顿,指了指安静停在被子上,仿佛在守护着男孩的纸鹤,“也可以是为了刚认识的我?为了能学会让纸鹤飞起来的本事?为了以后也能把快乐带给别人?”
郑沐阳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只神奇的纸鹤,又抬头看向迟闲川温和而坚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敷衍,只有一种平静的理解、真诚的鼓励和一种“你可以做到”的信任。他吸了吸鼻子,小声问,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希冀:“真的……可以吗?为了这些……也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迟闲川反问,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笃定,“我也曾经觉得,没人关心我,在乎我。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看我现在,”他摊开手,嘴角勾起一抹懒散却自信的弧度,“不是好好的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
郑沐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那只仿佛有生命的纸鹤,又看看迟闲川,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他小声但清晰地说:“我……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做手术的!我会勇敢的!哥哥,等我手术成功了,你一定要教我让纸鹤飞起来!我们说好了!”
迟闲川笑了,伸手揉了揉他因为化疗而变得稀疏柔软的头发:“行,一言为定。拉钩?”他伸出小拇指。
郑沐阳也伸出瘦弱的小指,勾住迟闲川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做完这个动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声补充:“电视里看的嘛……这叫‘立旗’对不对?”
迟闲川被他逗乐了:“小鬼头,懂得还挺多。”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陆凭舟静静地站在门口。会诊刚刚结束,他回到办公室没看到迟闲川,询问曲晨后便直接找了过来。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迟闲川最后那几句话,也透过门缝看到了那只安静停在被子上的、微微颤动的纸鹤,以及郑沐阳脸上久违的、充满希望和快乐的笑容。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迟闲川露出如此温柔、近乎悲悯的神情,褪去了所有的慵懒和疏离,仿佛九天之上垂眸人间的仙君,带着抚慰人心的温暖力量。他静静地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打扰这温馨而神奇的一幕,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而复杂,落在迟闲川蹲在病床前的背影上,久久没有移开。
迟闲川听到门开的轻微声响,转过头,正对上陆凭舟那双隔着镜片、深邃沉静的眼眸。夕阳的余晖恰好从窗外斜射进来,为陆凭舟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刚结束一场关乎生死的会诊,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在看到迟闲川和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时,悄然化开。
“陆教授,会诊结束了?”迟闲川嘴角勾起那抹惯常的、带着点慵懒的笑意,声音却比平时温和许多,仿佛怕惊扰了床上脆弱的生灵。
陆凭舟这才完全走进来,步履沉稳,收敛了眼底方才一闪而过的复杂波澜,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他径直走到床边,微微俯身,目光落在郑沐阳苍白却因兴奋而染上些许红晕的小脸上,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医生特有的安抚力量:“感觉怎么样?刚才的检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修长的手指自然地搭上孩子纤细的手腕,指腹感受着那微弱却平稳的脉搏。
郑沐阳摇摇头,大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碎钻,他迫不及待地分享刚才的“奇迹”:“陆叔叔,我没事!刚才闲川哥哥,”他指向迟闲川,语气充满惊奇,“他给我看了会飞的纸鹤!是真的会飞!像小鸟一样!可神奇了!”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还静静躺在他枕边的纸鹤,仿佛怕它再次飞走。
陆凭舟的目光顺着孩子的手指转向迟闲川,后者只是耸耸肩,一副“小把戏而已”的轻松模样。陆凭舟没有追问这超乎常理的一幕,镜片后的眼神只是更深邃了些。他转而轻轻揉了揉郑沐阳柔软的头发,温声鼓励道:“嗯,你很勇敢,也很配合。记住,傅叔叔和我,还有医院里很多厉害的叔叔阿姨,我们所有人都会尽全力帮助你。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保存体力,相信自己,也相信我们,好吗?”他的语气坚定而充满力量,像一座沉稳的山,给予人依靠。
“嗯!”郑沐阳用力点头,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信任和希望。
陆凭舟又低声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确保孩子情绪稳定,然后才直起身,对迟闲川说:“初步的检查报告出来了,目前看指标还算稳定,没有突发状况。我们该回去了,让沐阳好好休息。”
迟闲川点点头,俯身凑近郑沐阳,看着他清澈的眼睛,语气是少有的认真和温柔:“小家伙,记住我的话,好好配合医生护士,按时吃药休息。等你的好消息。有时间我再来看你,说不定还有新‘戏法’。”他轻轻拍了拍孩子盖着薄被的小腿,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
“嗯!闲川哥哥再见!陆叔叔再见!”郑沐阳用力挥手,眼中满是不舍和期待。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将那份属于孩童的短暂欢愉和沉重的希望关在门后。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再次浓烈起来,冰冷的白炽灯光打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偶尔有医护人员步履匆匆地走过,推着仪器或药品车,发出轻微的轱辘声,更衬得这空间的寂静与肃穆。
坐回陆凭舟那辆线条冷硬的路虎卫士里,引擎低沉的轰鸣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迟闲川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华灯初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勾勒出一幅繁华却冰冷的都市画卷。他脸上的轻松神色渐渐褪去,眉宇间笼上一层凝重。
“那个孩子,郑沐阳,”迟闲川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身上的死气不对劲。”
陆凭舟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骨节分明:“怎么说?”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锐利地扫过迟闲川的侧脸。
“不是病重之人那种油尽灯枯、自然衰败的灰败之气。”迟闲川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车窗边缘敲击着,发出细微的哒哒声,“那死气……粘稠、阴冷,像深潭里泛起的淤泥,带着一股……刻意为之的污秽感。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或者更糟,是被某种阴毒的邪术下了咒,像水蛭一样,在悄无声息地、持续不断地汲取他本就不多的生机。普通的白血病,哪怕再凶险,也不该沾染上这种……来自‘外面’的污秽气息。”他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
陆凭舟的眉头紧紧锁起,悬针纹显现:“所以,他的病情反复加重,急剧恶化,可能不只是疾病本身的凶险和治疗的副作用?还有……外力在作祟?”
“极有可能。”迟闲川点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流动的光影,“所以我给了他那只纸鹤。上面有我加持的‘净心化煞咒’和‘乙木生息咒’,能暂时替他挡一挡那邪门的死气侵蚀,稍微滋养一下他被掏空的身体。希望能帮他撑到手术成功,真正活过来。”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医者般的冷静,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和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陆凭舟透过后视镜,看着迟闲川映在车窗上模糊的侧脸轮廓。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疏离、七分戏谑的桃花眼,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沉淀着一些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是悲悯?是感同身受的痛楚?还是一种对命运无常的无声抗争?
“你似乎……对那个孩子格外在意?”陆凭舟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他想起了病房里,迟闲川面对郑沐阳时,那罕见的、几乎称得上温柔的耐心,那放下所有玩世不恭的真诚。
迟闲川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孩子体温的微凉。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飘忽,仿佛穿越了时光的尘埃:“或许吧。看到他躺在那里,小小的,那么脆弱,眼里却还亮着光……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自己。也是孤零零的,觉得这世上没人在乎自己是死是活,像棵野草。”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带着点自嘲的弧度,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懒散,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柔软只是错觉,“不过,我比他运气好点,至少……遇到了老头子。”他抬起头,看向前方逐渐被暮色笼罩的盘山公路,凤岭山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所以,能拉一把的时候,就拉一把呗。就当……是还老头子的债了。”
陆凭舟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低沉而短促,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片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窗外城市喧嚣渐行渐远的背景音。
暮色四合,将远山勾勒成一道沉默而厚重的剪影。月涧观的金身计划已在悄然启动,蜕仙门的阴影仍在暗处潜伏,而此刻,一个病弱孩子身上缠绕的不寻常死气,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为这纷乱复杂的局面,又增添了一丝新的、令人不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