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深秋的夜色下,凤岭山半腰的月涧观却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前院的喧嚣早已散去,只余下虫鸣与山风掠过檐角的轻响。后院厢房内,一盏老式吊灯悬在梁下,散发出昏黄却温暖的光晕,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迟闲川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陆凭舟,让他坐在自己那张铺着干净棉布垫子的硬板床上。陆凭舟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失血和过度消耗带来的虚弱感如同薄雾笼罩着他,连带着平日挺拔的身姿也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微微蹙着眉,薄唇紧抿,似乎想说自己能走,但感受到迟闲川搀扶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最终顺从地坐了下来,动作间牵扯到左肩的伤处,让他几不可察地吸了口凉气。
“陆教授!您没事吧?”刘鹤山第一个迎上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散发着淡淡药草香的参汤,脸上写满了担忧,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陆教授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热水?”张守静紧随其后,声音温和,带着关切。
赵满堂则在一旁搓着手,眼睛在陆凭舟苍白的脸上和迟闲川紧蹙的眉头间来回扫视,嘴里念叨着:“哎呀,这脸色还是不太好,快坐下歇歇!参汤!快喝点参汤补补元气!”
阿普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扒在床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委屈巴巴地看着陆凭舟,小嘴瘪着,想哭又不敢哭出声,小手紧紧抓着陆凭舟没受伤那边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舟舟叔叔……痛痛……”
“我没事,让大家担心了。”陆凭舟声音有些低哑,但依旧保持着温和的语调,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想摸摸阿普的头安抚她。
“别乱动。”迟闲川一把按住了陆凭舟抬起的手腕,声音不复往日的懒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甚至有点……老妈子般的碎碎念,“伤在肩胛骨附近,牵扯到经脉了知不知道?现在乱动,是想让伤口崩开流一盆血吗?陆教授,您平时那副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劲儿呢?怎么一遇到事儿就跟个莽夫似的往上冲?那阴煞之气是闹着玩的吗?要不是我反应快,你现在就不是坐在这儿,而是躺在那儿了!”他一边说,一边动作麻利地俯身,小心翼翼地解开陆凭舟肩头被简单包扎过的纱布边缘,想查看伤口情况。昏黄的灯光下,他紧蹙的眉头拧得死紧,眼神锐利地扫过那处皮肤,仿佛在评估伤势的严重程度。
陆凭舟被他这一连串的“数落”说得哑口无言,镜片后的眼神却并未恼怒,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他看着迟闲川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因为紧张和担忧而显得格外“鲜活”的脸庞,看着他喋喋不休却字字句句透着关心的模样,心底某个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熨帖了一下。
他任由迟闲川摆弄,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深邃的眼眸深处,那抹被碎碎念包裹的喜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虽然细微,却真实存在。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方便迟闲川查看。
方恕屿锁好车门走进后院,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快步走到厢房门口,正好听到迟闲川那句“躺在那儿了”,以及看到陆凭舟那副……怎么说呢,淡然接受批评甚至还隐隐有点享受的表情?
方恕屿脚步一顿,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陆冰山教授,居然也有被人这么数落还甘之如饴的时候?他一时都不知道该吐槽迟闲川突然迸发的“老妈子”属性,还是该震惊陆凭舟的“受虐”倾向了。
见方恕屿进来,迟闲川立刻转移了火力,头也不抬地继续盯着伤口,语气急促:“方队赶紧的,打电话把你认识的那个老中医给我摇过来,现在!立刻!马上!陆教授这伤拖不得!”
方恕屿看着迟闲川那副“你不答应我就跟你急”的模样,再看看陆凭舟虽然虚弱但呼吸平稳、眼神清明的状态,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闲川,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快九点了!外面乌漆嘛黑的,山路陡峭,哪个老中医大半夜的愿意爬这凤岭山?万一老人家摔着了怎么办?那不是雪上加霜吗?明天!明天一早,天一亮,我亲自开车去接,保证把老中医给你安安稳稳送上来,行不行?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啧!”迟闲川不满地咂了下嘴,一脸“真麻烦”的表情,终于直起身,暂时放过了陆凭舟的伤口,“行吧行吧,明天就明天。不过方队,你可得说话算话,要是明天人没到,”他指了指陆凭舟,“我就去市局门口拉横幅,控诉你们警方虐待伤员家属!标题我都想好了——‘冷血警队见死不救,无辜教授命悬一线’!”
方恕屿:“……” 家属?这词儿用的……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感觉额角青筋直跳,“放心!我以我的人格和警徽担保!绝对准时送到!”
迟闲川这才稍微满意,转头又看向陆凭舟,没好气地数落道:“看看,都是你,一天天装的跟个知识分子似的,斯斯文文,结果呢?莽起来比谁都虎,一点不顾后果!现在好了,还得麻烦人家老中医大老远跑一趟。”
陆凭舟看着他皱眉抱怨的样子,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嗯,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目光坦然地迎上迟闲川带着责备的眼神,仿佛在说“下次还敢”。
看着房门前围着的一众人,以及努力踮着脚、小手轻轻拍着陆凭舟没受伤那边胳膊、试图安抚他的阿普,迟闲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和更深处的担忧。他挥了挥手,像赶小鸡似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挥感:“行了行了,都散了吧!伤者需要安静休息!鹤山叔,参汤放下,您也早点歇着。守静,带阿普去洗漱睡觉。满堂,去把前殿的灯关了,门锁好,仔细点!”
他一边说,一边弯腰,一把将扒在床边的阿普抱了起来。小丫头还不乐意,扭着身子想往陆凭舟那边够:“舟舟叔叔……阿普不走……”
“乖,舟舟叔叔累了,需要休息。”迟闲川难得用温柔的语气哄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阿普也累了,跟守静哥哥去睡觉,明天再来看舟舟叔叔好不好?睡醒了,舟舟叔叔就好多了。”
阿普看看迟闲川,又看看脸色苍白的陆凭舟,懂事地点点头,但还是不放心地叮嘱,小手指着迟闲川:“小川叔叔,你要照顾好舟舟叔叔哦!不准凶他!”
“知道啦,小管家婆。”迟闲川被她认真的样子逗乐了,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将她塞到张守静怀里。张守静连忙抱着阿普,和刘鹤山、赵满堂一起退出了房间,刘鹤山临走前还不忘把参汤碗往床边的小几上推了推。方恕屿也识趣地跟着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咔哒”一声轻响,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迟闲川和陆凭舟两人,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参汤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昏黄的灯光下,空气仿佛都沉淀下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亲密感。
迟闲川拉过一张椅子,重重地坐在陆凭舟床边,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刚才那通“输出”耗尽了力气。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惯常的懒散,只是眼底的担忧还未完全散去,像一层薄雾。
陆凭舟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专注,仿佛在研究一个有趣的课题。昏黄的灯光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你这样……鲜活多了。”
迟闲川挑眉,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灯光在他漂亮的桃花眼里跳跃:“嗯?什么意思?我之前也没有死气沉沉的吧?我这叫仙风道骨,懂不懂?”
“不是。”陆凭舟微微摇头,目光落在迟闲川因为担忧和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上,那抹红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只是……很少见你这样……着急,之前虽然看着市侩但却通透得不像凡人,现在……”
他斟酌着用词,最终选择了这个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形容词,“很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迟闲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哼了一声,故意将椅子往前拉了拉,凑近陆凭舟,带着点痞气:“都这样了还有心思撩人?陆教授,你到底是心大呢,还是压根就没有心啊?”他伸手在陆凭舟没受伤的右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嘶——” 陆凭舟忍不住闷哼一声,眉头微蹙,显然那一下牵扯到了左肩的伤处。
“看吧,疼了吧?”迟闲川立刻收回手,嘴上说着风凉话,眼神却紧盯着他的反应,带着一丝懊恼,“让你逞强,让你不顾后果,现在知道疼了?知道疼就给我老实点!”
陆凭舟深吸一口气,缓过那阵尖锐的痛楚,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迟闲川。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怨怼,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和信任,清晰地映着迟闲川的影子:“有你在,我可以放心的把自己交给你。”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迟闲川心底漾开一圈涟漪。
这句话说得平静,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迟闲川心底漾开一圈涟漪。他微微一怔,看着陆凭舟那双写满信任的眼睛,一时间竟有些语塞。昏黄的灯光下,陆凭舟苍白的脸、认真的眼神,还有那句沉甸甸的话语,让他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涌得更厉害了。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带着点无奈和认命:“陆教授,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他指的是自己并非无所不能的神仙,也会有疏漏,也会有力所不及。
“我知道。”陆凭舟回答得很快,很肯定,没有丝毫犹豫。
“那你还……”迟闲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别把命随便托付”、“我担不起”之类的话,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多余。那句“把自己交给你”的分量太重,重到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但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却悄然弥漫开来,驱散了刚才的烦躁和无力感。他最终无奈地笑了笑,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仿佛刚才的触动只是错觉,伸手端起那碗温热的参汤,递到陆凭舟嘴边:“行吧,你信我。那你这条命现在就算是我的了。给我好好护着,别再跟今天似的瞎逞能。不然……”他故意板起脸,做出凶狠的样子,眼神却泄露了真实的关切,“我就是跑到阴司地府,也得把你揪出来揍一顿!听见没?张嘴,喝汤!”
陆凭舟看着他故作凶狠实则关心的模样,唇角终于勾起一个清晰的弧度,点了点头,顺从地就着迟闲川的手,小口喝起了参汤:“嗯。”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微苦的回甘,仿佛连肩头的疼痛都减轻了几分。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两人,将这一刻的静谧与复杂心绪,悄然定格。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透过糊着素纸的雕花木窗,在厢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以及一丝山间特有的清冽气息。
厢房陈设古朴简单,一张硬板床,一张书桌,一把,墙角立着一个半旧的衣柜还有一整面墙的书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