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凭舟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素色薄被,脸色虽比昨夜透出些许血色,但依旧苍白如纸,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病弱倦意,镜片后的眼神也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显得有些疲惫。他穿着干净的浅灰色棉麻睡衣,更衬得身形清瘦。
阿普像只不安分的小兔子,扒在门框边,探出半个小脑袋,大眼睛扑闪扑闪,紧紧盯着床上的陆凭舟,小脸上写满了担忧。
迟闲川站在她身后,大手轻轻按在她的小肩膀上,低声安抚:“阿普乖,孙爷爷要给舟舟叔叔看病,我们别打扰,出去玩会儿好不好?”他今天也换了一身干净的靛蓝棉麻道袍,微长的黑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些许过于精致的眉眼,但那双桃花眼此刻却异常专注地落在陆凭舟身上。
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孙老中医被方恕屿引着走进厢房。老中医身着藏青色长衫,手提一个古朴的藤编药箱,步履沉稳,目光如炬。他先是环顾了一下这间充满道家气息的厢房,目光在墙角供奉的一尊小巧神龛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随即转向床榻。
“孙老,劳烦您了。”迟闲川见孙老进来,立刻松开阿普,示意方恕屿带她出去,然后对孙老微微躬身,语气带着少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孙老摆摆手,声音沉稳温和,带着岁月沉淀的从容:“迟观主客气了,医者本分。”他走到床边,目光温和地落在陆凭舟脸上,“陆先生,感觉如何?可有胸闷气短、头晕乏力之感?”
陆凭舟微微颔首,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清晰:“多谢孙老挂心。确实有些胸闷气短,乏力感明显,左肩伤处阴寒刺痛感未消。”他配合地伸出手腕,搁在床边小几上铺好的脉枕上。
孙老不再多言,伸出三根布满岁月痕迹、却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搭在陆凭舟的腕脉上。他闭上双眼,凝神静气,指尖感受着那脉搏的细微跳动。厢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以及山风吹过松林的沙沙轻响。阳光透过窗棂,在陆凭舟苍白的手腕和孙老布满皱纹的手指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迟闲川站在一旁,背脊挺直,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身前,目光紧紧锁在孙老的手指和陆凭舟的脸上。他平日里的慵懒散漫此刻消失无踪,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在等待一个至关重要的宣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孙老才缓缓睁开眼,收回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
“孙老,怎么样?”迟闲川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孙老看向他,又看看床上的陆凭舟,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陆先生这是被极阴寒的煞气侵入了经络,伤了肺腑之气。此气阴毒异常,专蚀阳气,损根基。幸而……”他顿了顿,目光赞许地看了一眼迟闲川,“当时处理得极为及时,手段也高明,那股阴寒之气被强行逼出大半,未曾深入骨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轻则缠绵病榻,重则根基尽毁,寿元大损。”
他继续道:“目前主要是气血两亏,元气受损。肺主气,心主血,肺气受损则呼吸短促,心血不足则面色无华、心悸乏力。加上肩胛处的皮肉伤失血,更是雪上加霜。不过,”孙老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宽慰,“万幸,陆先生身体素质高,脏腑根基未损,经脉也无大碍,此乃不幸中之万幸。只需静心调养,辅以药物温补气血,固本培元,自可恢复如初。”
听到“根基未损”、“恢复如初”这八个字,迟闲川紧绷的神经如同骤然松开的弓弦,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他紧握的双手也松开了,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发自内心,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点亮了他精致的面容:“多谢孙老,有您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孙老摆摆手,从藤编药箱里取出纸笔,略一思索,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张药方:
【八珍汤加减】
人参 三钱(补气固元)
白术 三钱(健脾益气)
茯苓 三钱(健脾宁心,利水渗湿)
炙甘草 二钱(调和诸药,益气和中)
当归 三钱(补血活血)
熟地黄 四钱(滋阴补血)
白芍 三钱(养血柔肝,缓急止痛)
川芎 二钱(活血行气,祛瘀止痛)
加:桃仁 二钱(活血祛瘀)
红花 一钱(活血通经,散瘀止痛)
桂枝 二钱(温通经脉,助阳化气,驱散残留寒邪)
用法: 水煎服,每日一剂,早晚分服。连服七日,视恢复情况再行调整。
孙老将墨迹未干的药方递给迟闲川,叮嘱道:“按此方抓药,务必选用道地药材,药效方足。先服七剂。七日后若精神好转,面色渐润,心悸乏力减轻,可再来复诊,视情况调整药量。”他神色严肃地看向陆凭舟,“切记,静养为主,勿要劳神费力,更不可再受风寒或接触阴邪之气。伤在肺腑,需徐徐图之,急不得。”
“明白,孙老放心,我一定看住他。”迟闲川接过药方,再次道谢。
送走了孙老和方恕屿,迟闲川拿着药方回到厢房,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走到床边,故意扬了扬手里的药方,语气也恢复了惯常的懒散调侃:“听见没?孙老金口玉言,好养着就行。这下放心了吧?”
陆凭舟靠在床头,看着迟闲川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轻松和眼底残留的一丝关切,心中微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有些低哑:“嗯。辛苦你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也谢谢孙老。”
“跟我还客气?”迟闲川挑眉,随即转头对跟进来的赵满堂扬了扬下巴,“喏,满堂,辛苦你跑一趟腿,去山下回春堂按方子抓药。记住,”
他加重语气,桃花眼微眯,带着点警告的意味,“要最好的药材!人参要足年份的野山参须子也行,当归要岷县的,熟地要九蒸九晒的,别贪便宜买那些药渣子糊弄事儿啊,这可是给咱们金贵的陆教授救命用的!”
赵满堂接过药方,眼睛飞快地扫过上面的人参、当归、熟地黄……心里的小算盘立刻噼里啪啦响了起来,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肉痛和迟疑:“川哥,这……这人参可不便宜啊,昨儿熬参汤用的那点参须还是压箱底的存货……还有这当归、红花……都是顶好的货色……这七副药下来,怕是……”他搓着手,眼神瞟向床上的陆凭舟,欲言又止。
迟闲川一看他那副守财奴的模样,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往桌边一靠,双手抱臂,下巴朝陆凭舟的方向抬了抬,语气充满了戏谑:“啧,瞧你那点出息,眼珠子都快掉钱眼里了!心疼钱了?看清楚,床上躺着的这位是谁?咱们月涧观的金主爸爸,陆教授!他手指头缝里随便漏点,都够你买一车药材了!现在金主爸爸受伤了,正是你表现忠心、刷好感度的大好时机!你还在这儿掰着手指头算这点小钱?赶紧去!麻溜的!伺候好了,把药熬得香喷喷的,陆教授一高兴,”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瞥了陆凭舟一眼,“说不定大手一挥,给你的‘月涧观发展基金’多捐点香油钱呢!到时候别说祖师爷的金身,塑个金顶都够了!”
赵满堂被他说得老脸一红,挠了挠头,嘿嘿干笑了两声,想想确实也是这个理。他立刻转向陆凭舟,腰板挺直,拍着胸脯保证,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陆教授您放心!我这就去!保证用最快速度,买最好的药回来!您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回来就能喝上热乎又管用的药了!保管药到病除!”说完,小心翼翼地将药方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像揣着圣旨一样,转身一溜烟地跑了出去,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陆凭舟看着赵满堂消失的背影,又看看站在桌边、一脸“我替你省钱了快感谢我”表情的迟闲川,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纵容:“其实不必如此,药费我自己……”
“行了行了,”迟闲川打断他,摆摆手,走到床边,顺手拿起桌上的水壶给他倒了杯温水递过去,“跟他客气什么?他巴不得有机会巴结你呢。你就安心躺着,等着喝药就行。这几天观里的事不用你操心,阿普有鹤山叔和守静看着呢。”他的语气虽然依旧随意,但动作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照顾。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下午,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厢房,暖洋洋的。 金色的光线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陆凭舟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一个软枕,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医学专着,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专注。他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精神显然好了许多。阿普被迟闲川哄着,此刻正乖乖地跟着张守静在前院玩耍,清脆的笑声隐约传来。
迟闲川则搬了把老旧的藤椅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和一把小刀。他动作娴熟,刀刃贴着果皮轻盈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圈圈薄如蝉翼、连绵不断的苹果皮垂落下来,在阳光下泛着水润的光泽。
“给。”他将削得光滑圆润、宛如艺术品的苹果递给陆凭舟,动作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心。
陆凭舟放下书,接过苹果,指尖触碰到微凉的果肉和迟闲川温热的指尖。他抬眼看向迟闲川,对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带着点惯常的慵懒笑意。“谢谢。”陆凭舟的声音低沉平稳。
“客气。”迟闲川嘴角微扬,拿起另一个苹果准备继续削。就在这时,前院传来赵满堂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点刻意拔高的兴奋:“川哥!司徒教授来了!”
迟闲川和陆凭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意外。迟闲川放下刀和苹果,利落地起身:“我出去看看。”
他走出厢房,穿过回廊来到前院。午后的阳光正好,将院中的青石板晒得暖融融的。只见司徒明远教授穿着一身熨帖的灰色中山装,精神矍铄地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身旁跟着他的孙子司徒楠。司徒楠的气色比起上次在司徒家时判若两人,虽然身形还有些单薄,但面色红润,眼神明亮有神,眉宇间那股色欲的躁动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司徒教授,您怎么来了?快请进。”迟闲川脸上挂起温和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声音清朗。
司徒明远看到迟闲川,脸上立刻绽开慈祥而感激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闲川啊,没打扰你吧?我带楠楠过来,一是专程感谢你上次在南疆的救命之恩,二是……”他目光扫过迟闲川身后,看到了随后跟出来、站在廊下阴影处的陆凭舟,微微一怔,“凭舟?你也在月涧观?”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陆凭舟,而且对方看起来气色不佳。
陆凭舟点了点头,迈步走到阳光下,声音平和依旧:“司徒教授。我暂时在这里休养。”
司徒明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笑容更深了些,带着长辈的关切:“原来如此。月涧观清幽雅致,远离尘嚣,确实是个静心休养的好地方。”他拍了拍身边司徒楠的肩膀,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楠楠,还不快谢谢迟观主?”
司徒楠立刻上前一步,对着迟闲川深深鞠了一躬,态度无比诚恳,声音清亮:“迟观主,谢谢您!上次那事儿,要不是您出手相救,我恐怕……恐怕早就……”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眼中流露出的后怕和感激之情真挚而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