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六年二月,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细碎的雪花打着旋儿落下,不过半个时辰,文华殿外的青砖地就覆上了一层薄霜,连檐角的铜铃都裹了层白绒,风吹过时,铃声都透着股寒意。
长宁裹着件玄狐皮袍站在廊下,领口缀着的东珠被呵出的白气熏得微微泛潮。这皮袍是去年马皇后生辰时赏的,玄狐毛浓密柔软,拢在身上像裹了团暖云,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把下巴往衣领里缩了缩——北方的雪冷得清透,应天府的雪却带着潮气,黏在皮肤上,冷意能渗到骨头缝里。
廊下的宦官宫女都低着头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长宁的目光却始终锁着文华殿那扇朱漆大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皮袍上绣着的暗纹——那是太子府绣娘特意绣的缠枝莲,针脚细密,藏在深色的狐毛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名义上是来等父亲朱标下朝,实则是想探探近日朝中的动向——自从马皇后病愈后,朱元璋对朱标愈发倚重,不仅让他主持修订《大明律》,还特许他三日一监国,自己则多在坤宁宫陪马皇后静养,东宫的分量,早已不同往日。
终于,殿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大臣们身着绯色、青色的官袍,鱼贯而出,靴底踩在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长宁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朱标——他身着杏黄色太子朝服,衣摆绣着四爪盘龙纹,金线在雪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头戴乌纱翼善冠,冠上的嵌宝金簪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却丝毫不显轻浮。他身姿挺拔,走得稳而缓,身后的文武百官都刻意放慢了脚步,连年过六旬的开国功臣傅友德、冯胜等人,也微微躬着身,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时,满是敬畏。
“父王。”长宁连忙小跑过去,敛衽行礼,动作标准而利落——这是马皇后特意让坤宁宫的嬷嬷教的,说太子之女,行止坐卧都要见规矩。
朱标原本紧绷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他快走两步,伸手扶住长宁的胳膊,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眉头微微一蹙:“长宁怎么来了?天这么冷,冻着了怎么办?”他说着,便把自己腕上的暖炉解下来,塞进长宁手里——那暖炉是银质的,裹着厚厚的锦缎套,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
“女儿想请教父王《女诫》里‘和颜色,柔声下气’一句,总觉得自己还没悟透。”长宁仰头看着朱标,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懵懂。她知道,朱标最清楚她的心思,这不过是个借口,父女俩心照不宣。
朱标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牵起长宁的手,指尖温暖而有力:“既是为学问,回东宫再说。”
东宫的书房暖得很,地龙烧得正旺,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朱标屏退左右,只留下伺候笔墨的贴身太监,他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大明律》的草稿,随手放在桌上,才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今日朝上吵得厉害。蓝玉又上表,说想回北疆统兵,父皇听着,竟有些意动。”
长宁连忙递上一杯刚温好的热茶,茶是雨前龙井,叶片舒展,汤色清亮。她看着朱标接过茶盏,指尖泛白——想来是在朝上握了许久的笏板,才会这样:“父王为何反对?蓝将军勇猛,北疆若有他镇守,应当安稳才是。”
“勇猛是真,军纪差也是真。”朱标喝了口茶,眉头仍未舒展,“北疆刚经战乱,百姓流离失所,现在最需要的是安抚,不是再用武力震慑。蓝玉上次北伐,纵兵劫掠大同府,当地百姓的状纸堆了半尺高,若再让他去,怕是要激起民变。”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墙上的舆图上,指尖点了点北平的位置,“我倒是想让四弟朱棣回北平坐镇,他熟悉北疆地形,性子也稳,只是父皇还在犹豫。”
长宁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暖炉差点滑落在地。她连忙攥紧,指尖掐进锦缎套里——让朱棣回北平?那不是放虎归山吗?历史上朱棣正是凭借北平的兵权,才发动了靖难之役,若真让他回去,后果不堪设想。
“父王,”长宁斟酌着语气,声音放得很轻,“四叔……真的可靠吗?”她记得上次随朱标去北平巡查,见过朱棣麾下的将领,个个对他俯首帖耳,那股子凝聚力,远非其他藩王可比。
朱标闻言,转过头看向长宁,目光深邃,带着几分探究:“长宁觉得呢?”
长宁被他问得一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知道朱棣的野心,可这话不能直说——她总不能告诉朱标,自己来自未来,知道朱棣会造反。朱标见她语塞,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四弟有雄才大略,行军打仗是把好手,可性子太急,又好胜心强。若有人好好引导,他能成为国之栋梁;可若任其发展,少了约束……”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长宁看着朱标的侧脸,突然觉得历史上对他“宽厚有余,果断不足”的评价,或许并不全面。他不是看不出朱棣的野心,只是不愿用极端的方式打压——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弟弟,他想留几分情面,也想为将来的储君留几分助力。
“父王,”长宁突然灵光一闪,轻声开口,“不如……不让四叔回北平,让他去西安?”她指尖指向舆图上西安的位置,“二叔朱樉在西安就藩多年,女儿听负责坤宁宫洒扫的张宫女说,二叔在当地强占民田,还苛待下属,百姓怨声载道。若是让四叔去西安整顿,既能让四叔有差事做,又能牵制二叔,岂不是两全其美?”
朱标猛地转头,眼睛亮了起来,他盯着长宁,语气里带着几分惊讶:“驱虎吞狼?长宁,这主意……”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眉头微微皱起,狐疑地看着她,“这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长宁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刚才的话太有条理,不像个十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她连忙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带着几分慌乱:“女儿……女儿就是听宫人们议论,说二叔把西安的百姓逼得没法活,又想着四叔性子严,或许能管好二叔,才……才随口说的。”
朱标没有再追问,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底的疑虑仍未完全消散。他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纸上写了“西安”二字,又画了个圈,才开口道:“此事我会放在心上,明日奏请父皇时,再好好斟酌。对了,你皇祖母让你明日去宫中陪她诵经,记得早些过去。”
长宁连忙应下,心里却松了口气——看来朱标虽有疑虑,却没多想,或许是觉得她只是偶然听了些闲话,随口一提罢了。
次日清晨,长宁特意换了件素色的宫装,领口绣着几株兰草,显得格外素雅。宫内的佛堂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马皇后正跪在蒲团上,对着观音像上香。她穿着一身灰布僧衣,头发用一根木簪绾着,脸色红润,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太多——想来是这段时间静养,心情也舒畅的缘故。
“长宁来了。”马皇后听到脚步声,转过头,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她招手让长宁过去,指着身边的蒲团,“来,陪皇祖母坐一会儿,帮我抄段佛经。”
长宁乖巧地坐下,拿起砚台研墨。墨是上好的徽墨,研在端砚里,细腻的墨汁泛着光泽。她研得很轻,生怕打扰了佛堂的清净,可心里却一直在打鼓——昨日在东宫和朱标的对话,怎么会传到马皇后耳朵里?
正想着,马皇后突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分量:“听说你前日给你父王出了个主意,关于你四叔去西安的事?”
长宁的手猛地一抖,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一团乌黑的墨渍,像一朵突然绽开的乌云。她连忙放下墨锭,跪直身子,声音带着几分慌乱:“孙儿……孙儿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父王会当真……”
马皇后没有看那弄脏的宣纸,只是转过头,目光落在长宁脸上,眼神深邃,带着几分告诫:“长宁,你虽年幼,却比同龄的孩子聪慧许多,这是好事,可也不是好事。”她伸手,轻轻抚摸着长宁的头发,指尖的温度很温暖,却让长宁的背后泛起一阵凉意,“皇祖母只告诉你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是太子之女,安安稳稳地长大,学好女红、典籍,将来嫁个好人家,才是正途,不该掺和朝堂上的事。”
长宁心里一震,连忙低下头,声音诚恳:“孙儿谨记皇祖母教诲,以后再也不敢多嘴了。”她终于明白,马皇后是在警告她——后宫和朝堂从来都是连着的,一个八岁的孩子太过显露才能,只会引来杀身之祸。
马皇后见她认错态度诚恳,脸上又恢复了慈爱的笑容,她拿起一支狼毫笔,递给长宁:“好孩子,知道错就好。来,今日咱们抄《金刚经》第四品,‘妙行无住分’,你跟着我写。”
长宁接过笔,小心翼翼地蘸了墨,跟着马皇后的笔迹,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佛堂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可长宁的心却一直悬着——她知道,从今往后,再不能像之前那样随意提建议了,必须更谨慎,更懂得隐藏自己。
腊月里,一场大雪覆盖了应天府,整个皇宫都成了白色的世界。就在这时,朱元璋下了一道旨意,让满朝文武都吃了一惊——晋王朱棡改封太原,燕王朱棣暂驻西安,整顿当地军务。
旨意宣读那天,长宁正在东宫帮朱标整理奏折,听到消息时,她手里的奏折差点掉在地上。这分明是采纳了她之前的建议,让朱棡和朱棣互相牵制——太原离西安不远,朱棡去了太原,既能监视朱棣,又能让朱棣在西安整顿朱樉留下的烂摊子,一箭双雕。
朱标拿着旨意,嘴角微微上扬,他看向长宁,眼神里带着几分赞许:“你看,父皇还是听进去了。”
长宁连忙低下头,装作不敢居功的样子:“都是父王奏请得好,孙儿只是随口说的。”
朱标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旨意放在卷宗的最上面,又拿起一份关于北疆粮草的奏折,仔细看了起来。
除夕那天,皇宫里摆了家宴,奉天殿里灯火通明,暖意融融。朱元璋坐在主位上,马皇后坐在他身边,脸上满是笑意。皇子们按辈分坐在两侧,朱标坐在朱元璋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长宁则坐在朱标旁边,面前的小桌上摆着她爱吃的八宝饭和蜜饯。
宴席过半,朱棣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先是给朱标行了礼,又转向长宁,从袖袋里拿出一个金元宝,递到她面前:“小长宁,这是四叔给你的压岁钱。”
长宁连忙起身道谢,伸手去接金元宝。就在她的手指碰到金元宝的瞬间,朱棣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到:“小长宁,听说让四叔去西安的主意,是你给你父王出的?”
长宁的心猛地一紧,脸上却立刻露出懵懂的表情,她眨着大眼睛,歪着头看着朱棣:“四叔说什么呀?长宁听不懂。长宁只是个小孩子,怎么会给父王出主意呢?”
朱棣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哦?是四叔看错了?”他顿了顿,又看了朱标一眼,声音里带着几分深意,“不过没关系,你父王养了个好女儿,这总是没错的。”说完,他便转身走了,留下长宁站在原地,手心攥着金元宝,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朱棣果然怀疑她了,以后必须离他远些。
家宴结束后,朱标带着长宁回了东宫书房。他让太监点了盏新的宫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书房里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典籍。朱标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春秋》,放在长宁面前,神情严肃:“长宁,从今日起,你每日抽一个时辰,跟我学《春秋》。”
长宁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那卷《春秋》——她知道,《春秋》是帝王之学,讲的是治国理政、君臣之道,历来只教皇子,从不教女子。她不解地看着朱标:“父王,为什么要教我学《春秋》?女儿是女子,学这些……”
朱标打断她的话,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眼神坚定而温和:“因为你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我知道你比同龄的孩子聪明,也知道你心里藏着事。我教你《春秋》,不是让你掺和朝堂,而是让你学会如何正确地‘看见’和‘表达’——看见问题的本质,却懂得在合适的时机说出来,不张扬,不外露。”
长宁看着朱标的眼睛,里面满是信任和期许。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意味着朱标正式把她当成了可以信任的人,甚至是他的“智囊”,她终于有机会用自己的所知,去改变那段悲惨的历史了。
时间过得很快,新年的喜庆还没完全散去,朝廷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户部侍郎郭恒贪污案爆发。
那天清晨,长宁刚到东宫书房,就看到朱标坐在书桌前,脸色凝重地看着一份卷宗。桌上的茶已经凉了,他却一口没喝。长宁连忙走过去,想帮他换杯热茶,却在看到卷宗封皮上“郭恒”二字时,心里猛地一沉——她记得这段历史,郭恒贪污案牵连甚广,最终杀了数万人,几乎掏空了朝廷的官员体系。
“父王,”长宁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了,“这案子……是不是很严重?”
朱标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何止是严重。郭恒勾结户部尚书赵勉,还有江南数省的地方官,贪污了两百万石粮食,相当于江南三府半年的赋税。父皇看到卷宗时,气得把奏折都摔了,下令要彻查到底,一个都不能放过。”
长宁看着卷宗里的名单,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从户部的主事到苏州知府、松江同知,几乎涵盖了户部和江南地区的主要官员。她心里一阵发紧——若是真的一网打尽,朝廷的运转肯定会出问题,到时候受苦的还是百姓。她犹豫再三,还是轻声开口:“父王,女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标看着她,点了点头:“你说。”
“女儿听说,户部上下的关系很复杂,很多官员都是互相牵连的。若是真的一网打尽,恐怕户部和江南的官员会出现空缺,朝廷的赋税征收、粮草调度都会受影响。”长宁斟酌着措辞,声音很轻,“不如……只惩首恶,给其他涉案官员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比如让他们把贪污的赃款赃粮退回来,还给百姓,然后根据情节轻重,罚他们流放或者服劳役,这样既惩罚了贪官,又不会让朝廷运转不畅,岂不是更好?”
朱标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放下卷宗,站起身,在书房里走了两步,又转过身看着长宁:“你说的‘追赃免死’?”
长宁点了点头:“皇祖父恨的是贪官害民,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若是能让贪官把银子粮食还给百姓,再让他们受点惩罚,比单纯杀了他们,更能让百姓满意,也更能得民心。”
朱标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长宁的头:“你这孩子,脑子倒是转得快。这个主意好,既严惩了贪腐,又保全了朝廷的元气。明日上朝,我就把这个主意奏请父皇。”
第二天早朝,朱标果然把“追赃免死”的建议提了出来。朝堂上立刻吵了起来,御史大夫詹徽坚决反对,说“不严惩不足以儆效尤”,若是让贪官免于死罪,以后只会有更多人贪赃枉法。朱标却据理力争,说“杀人容易,挽回百姓的损失难”,与其杀了贪官让赃款赃粮石沉大海,不如让他们把钱还回来,给百姓一个交代。
出乎意料的是,朱元璋竟然同意了朱标的建议。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还下旨,让朱标全权处理郭恒案,不必事事奏请。
接下来的一个月,长宁几乎每天都待在东宫书房,帮朱标整理卷宗,记录涉案官员的退赃情况。她亲眼见证了朱标如何雷厉风行又不失策略地办理此案——他先是派人查清了郭恒和赵勉的核心党羽,将民愤最大的七人(包括郭恒、赵勉)公开处决在午门之外。处决那天,午门外来了很多百姓,看到贪官被斩,都拍手称快,甚至有人提着酒肉来谢恩。
对于其他涉案官员,朱标则根据情节轻重和退赃情况,分别处理:退赃及时、情节较轻的,比如户部主事李谦,贪污了五百石粮食,全部退清后,被判处流放云南,终身不得回京;退赃不及时、情节较重的,比如松江同知王福,贪污了一万石粮食,只退了五千石,被判处杖责五十,然后发配到黄河边修河堤,为期三年。
朱标的处理方式既严厉又不失灵活,短短一个月,就追回了八成赃款赃粮。他没有把这些粮食收归国库,而是下令全部用于减免江南受害地区的赋税——苏州、松江等地的百姓,当年的赋税减免了三成,消息传过去时,百姓们都自发地在村口立了“太子仁恩碑”,感谢朱标的仁厚。
朝野上下,无不称颂太子英明。在一次朝会上,朱元璋当着所有大臣的面,拿着朱标递上的结案奏折,大声赞扬:“标儿此次处理郭恒案,既严惩了贪腐,又保全了朝廷元气,处置得当,比朕想得还要周全!”
下朝后,朱标回到东宫,难得地露出了疲惫之态。他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长宁连忙走过去,帮他按摩,指尖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能感觉到他的皮肤下血管在轻轻跳动。
“父王,累了吧?”长宁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心疼——这段时间,朱标每天都要批阅几十份卷宗,常常忙到深夜,连饭都顾不上吃。
朱标睁开眼睛,看着长宁,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累,但值得。”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欣慰,“长宁,你知道吗?你的那个建议,救了至少上百家人的性命。若是按照父皇最初的意思,这些人都会被处死,他们的家人也会被流放,现在这样,至少他们还有机会改过自新,他们的家人也能好好生活。”
长宁心里一暖,看着朱标的眼睛,突然觉得之前对他的认知太浅了。历史上都说朱标仁厚,可他的“仁”并非软弱,而是一种更高明的政治智慧——知道何时该严,何时该宽,知道如何在严惩贪腐和保全朝廷之间找到平衡,这才是真正的治国之才。
二月里,天气渐渐回暖,东宫花园里的梅花开始凋谢,迎春花却开得正好。就在这时,朱标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讶的决定——他开始带长宁参加一些不太重要的朝会,让她躲在屏风后面旁听。
这是前所未有的殊荣,连朱标的长子朱雄英都没有这样的待遇。有一次,长宁忍不住问朱标:“父王,为什么只带我去旁听朝会,不带大哥去呢?大哥是太子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更应该学这些才是。”
朱标正在批阅奏折,听到她的话,停下笔,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深意:“雄英将来要坐在那个最高的位置上,他需要学的是如何做一个明君,如何决断,如何让大臣们信服。而你……”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或许能帮他看清那条路——看清路上的坑洼,看清隐藏的危险,在他需要的时候,提醒他一句。”
长宁明白了朱标的深意。他不是想让她参与朝政,而是想让她成为朱雄英的“眼睛”,用她的“预见”能力,帮朱雄英避开那些历史上的陷阱。她心里既感动又沉重——朱标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是对她的信任,可她也知道,这份信任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
从那以后,长宁每次旁听朝会,都会认真记录大臣们的发言,观察他们的表情。她发现,傅友德、徐达等老臣,对朱标很是敬重,每次朱标发言,他们都会点头附和;而一些年轻的官员,比如御史詹徽,却常常和朱标唱反调,似乎想借此引起朱元璋的注意。
一天夜里,应天府下起了雷阵雨。雷声滚滚,雨点打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长宁被雷声惊醒,想起朱标还在书房批阅奏折,便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往书房走去。
书房的灯果然还亮着。长宁推开门,看到朱标坐在书桌前,眉头紧锁,手里拿着一份奏折,面前摊着一张羊皮舆图——那是北疆的舆图,上面用红笔标记着边境的关隘和军队的部署。
“父王,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长宁走过去,轻声问道。
朱标抬起头,看到是她,勉强笑了笑:“北元残部最近在边境骚扰,大同、宣府都传来了急报。四弟朱棣已经上表,请旨出击,可粮草筹措却成了难题——山西的粮草够近,但产量太少,不够大军消耗;河南的粮草多,可路途太远,运输需要半个月,怕耽误了战机。”
长宁走到书桌前,低头看着舆图。她记得现代军事理论里,最重视的就是后勤保障,尤其是粮草运输,讲究的是“多路运输,分散风险”。她指着舆图上山西和河南的位置,轻声说:“父王,为什么不从山西、河南两地分别调粮呢?山西离大同近,虽然产量少,但可以先调五万石,解燃眉之急;河南离宣府远,但产量多,可以调十万石,走水路到德州,再转陆路运到宣府。这样分两路运输,既能缩短时间,又能分散风险——就算一路出了问题,另一路也能及时赶到,不会耽误战机。”
朱标惊讶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这……这法子确实巧妙!长宁,你从哪学来的这些?”他知道长宁没读过兵书,更没接触过粮草调度,怎么会想出这么周全的法子?
长宁心里一慌,连忙低下头,支吾着说:“女儿……女儿就是觉得这样合理。山西近,先调过去应急;河南多,慢慢运,这样两边都不耽误,女儿也不知道对不对……”
朱标没有再追问,只是盯着舆图看了片刻,然后拿起笔,在舆图上画了两条路线——一条从太原到大同,一条从开封到宣府。他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你说得对,这样确实可行。明日我就下旨,让山西、河南两地的布政使,按照这个法子调粮。”
第二天,朱标果然下了调粮的旨意。山西布政使接到旨意后,立刻组织人手,用马车将五万石粮食运往大同;河南布政使则安排了船队,将十万石粮食通过黄河运到德州,再转陆路运往宣府。短短十天,粮草就全部运到了边境。
朱棣接到粮草后,立刻率军出击。他熟悉北疆地形,又有充足的粮草支撑,很快就在漠北追上了北元残部,一场激战下来,俘虏了北元太尉纳哈出以下三千余人,缴获了大量的牛羊和马匹。
胜利的消息传到应天府时,朱元璋正在文华殿考校诸皇子的学问。他拿着捷报,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朱标说:“标儿此次调度有方,粮草及时送到,此战之功,半在朝廷,半在你啊!”
朱标连忙起身谢恩,说都是父皇教导有方,大臣们也纷纷附和。长宁站在屏风后面,偷偷看着朱棣——他站在皇子们中间,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可眼神里却没有丝毫喜悦,嘴角的笑容也僵了一瞬。长宁心里清楚,朱棣想要的,是独揽战功,而不是让功劳记在朱标头上,这次的事,恐怕会让他对朱标更加不满。
三月里,应天府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东宫花园里的桃花开得正艳,粉粉嫩嫩的,像一片云霞。可就在这样美好的时节,宫中却突然笼罩在压抑的气氛中——秦王朱樉被人告发谋反。
告发朱樉的是他的贴身侍卫。那侍卫拿着朱樉私造的龙袍,还有他和北元使者往来的书信,跪在奉天殿外,哭着向朱元璋告发。朱元璋看到龙袍和书信时,勃然大怒,当场就下令将朱樉废为庶人,囚禁在凤阳。
处理这件事的,还是朱标。让长宁震惊的是,朱标竟然在朱元璋面前,为朱樉求情:“父皇,二弟虽有不臣之心,私造龙袍,勾结北元,罪该万死。可他毕竟是父皇的儿子,是儿臣的弟弟,念在骨肉之情,还请父皇免他死罪,只将他囚禁起来,让他改过自新。”
朱元璋起初不同意,可在朱标的再三求情下,最终还是松了口,只将朱樉废为庶人,囚禁在凤阳,没有处死他。
事后,长宁在东宫书房问朱标:“父王,二叔想谋反,要害您和父皇,您为什么还要救他?他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朱标正在整理关于朱樉的卷宗,听到她的话,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看着她。他的眼神很温和,却带着几分深沉:“长宁,治国就像治家。若是家长对犯错的孩子一味严惩,甚至处死,其他孩子虽然会因为恐惧而顺从,却不会真心敬爱你,反而会对你充满敬畏和疏离。帝王之家尤其如此——过严则兄弟离心,过松则骄纵妄为。”
他走到长宁身边,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卷《论语》,翻开其中一页:“你看,孔子说‘仁者爱人’,这‘仁’不是无原则的宽容,而是懂得在严厉和温和之间找到平衡。二弟虽然有错,可若是杀了他,三弟朱棡会想,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他;四弟朱棣会想,父皇连亲生儿子都能杀,将来会不会对他下手。这样一来,兄弟们之间只剩下猜忌和恐惧,没有丝毫亲情可言。将来你大哥继位,没有兄弟的支持,反而会被兄弟提防,这才是最大的隐患啊。”
长宁看着朱标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的政治哲学。他用仁厚包裹着智慧,用宽容化解着仇恨,不是软弱,而是为了维系皇室的亲情,为了给朱雄英铺路。历史上,朱标早逝后,建文帝朱允炆急于削藩,用强硬的手段对待叔叔们,最终导致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恰恰印证了朱标担忧的“兄弟离心”。
那一刻,长宁觉得,若是朱标能活得久一些,或许明朝的历史,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她看着窗外盛开的桃花,心里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朱标,帮朱雄英,避开那些历史上的陷阱,让这个刚刚建立的王朝,能少一些血雨腥风,多一些安稳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