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赈灾已逾月余,漕粮虽解燃眉之急,赈银亦陆续发放,然鲁境灾民基数甚众,仅靠朝廷拨付与富绅捐输,终究难以为继。朱雄英赴蓟州整饬边防后,济南府的民生安置便全落在朱长宁肩头。这日,她在布政使司衙署翻阅各县呈报的灾民名册,见鲁南诸县仍有近十万灾民无以为生,眉头不禁紧蹙。
“公主,”长史周彦躬身禀道,“淄川毕家、青州马家、登州梁家等富绅,虽应承捐粮,却对捐银之事百般推诿,称家中银库空虚,实则皆在囤积财物,观望风向。”
长宁放下名册,指尖轻叩案几:“孔家捐粮之后,其余富绅虽有跟进,却多是敷衍了事。寻常劝捐之法,怕是难以撼动这些囤积居奇之辈。”她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案头朱标亲书的“以工代赈”四字谕旨上,眼中忽生一亮,“周长史,传我令,三日后于历下亭设宴,遍邀山东各州府富绅及地方官员,就说本宫感念诸位为赈灾出力,特设宴致谢。”
周彦一愣:“公主,此时设宴,恐遭人非议,说您不顾灾民疾苦,贪图享乐。”
“非议何惧?”长宁嘴角微扬,“本宫此宴,并非为饮酒作乐,而是要为灾民谋一条生路。你只管照办,再传谕济南府,将历下亭好生布置,无需奢华,却要清雅得体。另外,暗中告知各州县,挑选手艺精良的灾民,备好斧凿、砖瓦等工具,候命于历下亭外。”
周彦虽满心疑惑,却不敢多问,连忙躬身领命:“臣遵令。”
三日后,济南府大明湖畔的历下亭已是宾客云集。这历下亭建于湖心,四面环水,垂柳依依,亭内摆着十余张案几,案上陈列着清茶、鲜果与几碟精致点心,并无奢华宴席的铺张。山东各州府的富绅与官员陆续抵达,见此情形,心中皆暗自嘀咕,不知这位长宁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巳时三刻,朱长宁身着一袭月白绣暗纹的宫装,肩披素色披风,在侍女的簇拥下缓步走入历下亭。她神色温婉,目光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见众人起身行礼,微微颔首:“诸位免礼,今日邀诸位前来,非为宴饮,实是感念诸位在赈灾之中辛劳,特备薄茶一杯,与诸位共话鲁境民生。”
众人纷纷落座,淄川富绅毕仲游率先开口:“公主殿下心系灾民,日夜操劳,我等身为山东子民,理当效力。只是近来家中产业受损,银粮确实紧张,未能多做贡献,还望殿下恕罪。”
他这话一出,其余富绅纷纷附和,皆是诉苦之言,无非是家境艰难,无力再捐银粮。
长宁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缓缓道:“诸位的难处,本宫知晓。连年干旱,谁家都不易。只是如今尚有十万灾民无依无靠,若不能为他们寻一条生计,恐生祸端。本宫今日设宴,并非要再向诸位索求银粮,而是要与诸位商议一件互利共赢之事。”
青州马家宗主马承祖眼中一动:“不知公主有何高见?”
“诸位皆是山东望族,府邸宅院遍布各州府,想必不乏修缮扩建之举。”长宁目光扫过众人,“如今灾民之中,多有木匠、瓦匠、泥瓦匠等能工巧匠,只因灾情失了生计。本宫之意,是想请诸位拿出部分银钱,修缮自家宅院,或是新建几处厢房、园林,所需人工,皆从灾民中挑选,按市价支付工钱。如此一来,诸位既修缮了家业,又为灾民提供了生计,岂不是两全其美?”
此言一出,亭内顿时一片寂静。富绅们面面相觑,心中各有盘算。修缮宅院本就是他们早有打算之事,只是往日雇工需从外地招揽,工钱不菲,如今若是雇佣灾民,既能节省开支,又能卖公主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但也有部分富绅心存疑虑,担心灾民手艺不佳,或是借机闹事。
毕仲游沉吟道:“公主殿下所言,看似可行。只是灾民多为流离失所之人,不知手艺如何,若修坏了宅院,反倒得不偿失。”
“毕先生放心。”长宁微微一笑,“本宫已命各州府筛选灾民中的能工巧匠,登记造册,注明技艺专长。诸位若有意,可先查看名册,挑选合意之人。若有手艺不精者,本宫亲自为诸位担保,负责更换工匠,赔偿损失。”
登州梁家宗主梁文轩道:“殿下盛情,我等感激不尽。只是修缮宅院所需银钱不菲,我等虽有心,却也需量力而行。”
“梁先生此言差矣。”长宁语气转沉,“诸位家业丰厚,田产遍布,每年收租便有数十万两白银,岂会缺修缮宅院之银?本宫知晓,诸位是担心捐银之后,朝廷日后再加征赋税。但今日之事,并非捐输,而是雇工,诸位支付的工钱,皆是灾民应得之报,与朝廷赋税毫无关联。”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本宫再直言一句,如今国难当头,灾民命悬一线,诸位身为山东望族,受朝廷恩宠多年,理当为社稷分忧。若诸位愿意响应本宫之议,雇佣灾民修缮宅院,本宫便视诸位为知己,日后朝廷有任何嘉奖,定会优先考虑诸位;若诸位执意不肯,本宫也不强求,只是日后天下人皆知,山东富绅见死不救,只顾自家享乐,怕是有损诸位世代相传的声誉。”
说到此处,她站起身,缓缓道:“本宫乃大明独一无二的长宁公主,奉旨赈灾,上承父皇圣意,下系百万灾民性命。诸位若肯相助,本宫愿与诸位结为金石之交,日后无论朝堂民间,本宫定当为诸位撑腰;若诸位不肯,本宫虽不能强征诸位银钱,却可奏请父皇,彻查诸位近年赋税缴纳之事,以及家中田产来源是否合法。想必诸位家中,未必皆是清清白白吧?”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有利诱,又有威逼,听得富绅们心惊胆战。他们心中清楚,这位长宁公主虽为女子,却深得皇帝信任,手中握有便宜行事之权,若真要彻查,怕是没人能全身而退。
马承祖连忙起身,躬身道:“公主殿下所言极是,我马家愿率先响应,即刻拿出五万两白银,修缮青州府宅院,雇佣灾民一千人,按市价支付工钱。”
有了马家带头,其余富绅纷纷表态。毕仲游道:“我毕家愿出三万两白银,修缮淄川祖宅,雇佣灾民八百人。”
梁文轩道:“我梁家愿出四万两白银,新建登州园林,雇佣灾民一千二百人。”
短短半个时辰,山东各州府富绅便纷纷应承,共筹集白银八十万两,承诺雇佣灾民五万余人。长宁见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诸位深明大义,本宫代百万灾民谢过诸位!”说罢,她对着众人躬身一礼。
富绅们连忙起身还礼:“公主殿下折煞我等,为社稷分忧,乃是我等本分。”
长宁坐下后,又道:“为确保此事顺利进行,本宫已命布政使司设立‘雇工登记处’,由周长史负责统筹。诸位可先到登记处挑选工匠,确定修缮方案,工钱由布政使司代为监管,按月发放给灾民,避免诸位与灾民产生纠纷。另外,本宫会派锦衣卫巡查各地施工现场,确保诸位支付的工钱足额发放,也确保灾民手艺达标,不耽误诸位工期。”
众人闻言,心中更是安定,纷纷称赞公主考虑周全。
宴席结束后,富绅们陆续离开历下亭,前往布政使司登记处办理相关事宜。周彦忍不住对长宁道:“公主殿下真是神机妙算,一番话便让富绅们乖乖就范,既解决了灾民的生计问题,又不得罪富绅,实在高明。”
长宁轻叹道:“这些富绅皆是趋利避害之辈,一味劝说无用,唯有恩威并施,方能让他们就范。不过,这也是父皇教我的道理。父皇常说,治国之道,在于权衡利弊,既要体恤百姓,也要兼顾士绅利益,如此方能长治久安。”
正说着,侍女呈上一封来自京师的书信,正是朱标亲笔。长宁连忙拆开阅读,信中写道:“宁儿所谋雇工赈灾之策,甚合朕意。富绅惜财,强捐则生怨,雇工则互利,此乃化被动为主动之举。尔需谨记,士绅乃地方根基,不可一味打压,亦不可纵容姑息,需以恩威相济,使其为朝廷所用。另,雇工之事,需严防官员与富绅勾结,克扣工钱,剥削灾民。可命锦衣卫严查,凡有违规者,立斩不赦。朕已命户部再拨白银二十万两,若富绅雇工工钱不足,可从这笔银两中补贴,务必让灾民劳有所得。”
长宁读完书信,心中敬佩不已:“父皇真是料事如神,连可能出现的问题都想到了。”她当即命人传谕下去,严格按照朱标的指示,设立工钱监管机制,派锦衣卫巡查各地施工现场。
几日后,山东各州府的修缮工程陆续开工。济南府城外,灾民们身着统一的粗布衣裳,拿着工具前往各个施工现场,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位名叫王老汉的木匠,一边打磨木料,一边对身旁的工友道:“多亏了公主殿下,我们才有了活干,能挣到工钱养家糊口。以前我还以为,这些富绅都是铁石心肠,没想到公主殿下几句话,就让他们拿出了银钱。”
另一位泥瓦匠道:“公主殿下不仅让我们有活干,还派锦衣卫监管工钱,确保我们能足额拿到银子,这样的好殿下,真是难得啊!”
长宁时常亲自前往各地施工现场巡查,查看工程进度和灾民的生活情况。这日,她来到青州马家的宅院修缮工地,见灾民们分工明确,干活勤勉,马家主人马承祖也在一旁监督,便走上前笑道:“马宗主,工程进展如何?灾民们的手艺还合心意吗?”
马承祖连忙躬身行礼:“回公主殿下,工程进展十分顺利,这些灾民手艺精湛,干活也勤快,比我之前雇佣的工匠还要好。殿下设立的工钱监管机制也十分完善,银子按时发放,灾民们都干劲十足。”
长宁点了点头,走到一位正在砌墙的灾民身旁,问道:“老乡,工钱拿到了吗?够不够养家糊口?”
那灾民连忙放下手中的瓦刀,躬身道:“回公主殿下,工钱已经拿到了,一个月能挣二两银子,足够我和家人吃饭了。多谢殿下给我们这个机会!”
长宁微微一笑:“这是你们应得的。好好干活,等工程结束,若手艺出众,本宫还会推荐你们到官府做工,或是介绍给其他需要工匠的人家。”
灾民们闻言,纷纷道谢,干活的劲头更足了。
与此同时,朱雄英在蓟州收到了长宁的书信,得知她以雇工之法解决了灾民生计问题,心中十分欣慰,当即回信称赞:“妹妹此策甚妙,既解灾民之急,又安富绅之心,不愧是父皇教导出来的公主。蓟州边防已稳,蒙古部落不敢再轻易来犯,我不日便将返回济南,与妹妹一同处理后续事宜。”
然而,事情并非一帆风顺。几日后,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前来禀报:“公主殿下,查到兖州府知府赵伦与当地富绅张万勾结,克扣灾民工钱,将原本每月二两银子的工钱,只发放一两五钱,其余部分被二人私分。”
长宁闻言,脸色一沉:“胆大包天!父皇早已谕旨,凡克扣灾民工钱者,立斩不赦!陆炳,即刻将赵伦和张万拘拿归案,查抄家产,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末将遵令!”陆炳抱拳领命,即刻率锦衣卫前往兖州府。
次日,赵伦和张万被押解至济南府,在闹市斩首示众。山东官场和富绅阶层震动,再也无人敢克扣灾民工钱。
随着各地修缮工程的推进,灾民们陆续挣到了工钱,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还积攒了一些银两。不少灾民在工程结束后,选择返回原籍,购买种子和农具,开垦荒地;也有部分灾民选择留在当地,继续从事工匠行业,或是经营小本生意。
朱雄英返回济南府后,见山东境内民生安定,经济逐渐复苏,对长宁道:“妹妹,你此次以雇工之法赈灾,真是立了大功。如今灾民有了生计,山东的秩序也恢复了,我们总算没有辜负父皇的期望。”
长宁笑道:“我只是照着父皇的教诲去做罢了。父皇常说,治国需刚柔并济,对百姓要体恤,对贪官污吏要严惩,对士绅要恩威相济,如此才能让国家长治久安。”
朱雄英点了点头:“如今山东之事已基本解决,我们也该向父皇奏报详情,请求下一步指示。”
长宁表示赞同,当即与朱雄英一同草拟奏疏,详细禀报了雇工赈灾的经过、取得的成效以及后续的安置计划。
朱标收到奏疏后,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嘉奖:“长宁公主以雇工之法赈灾,巧解民困,安辑富绅,功绩卓着,着礼部赐金册一幅,封号加‘明慧’二字,以示嘉奖;太子雄英镇守蓟州,稳固边防,与长宁公主同心协力,共安山东,着赐蟒袍一件,黄金百两。山东受灾州县,再减免赋税一年,让百姓休养生息。另,命长宁公主与太子雄英,待山东诸事安定后,即刻返回京师,朕要亲自召见,听你们详细禀报。”
旨意传到济南府,朱雄英和长宁连忙领旨谢恩。
接下来的一个月,兄妹二人继续推进山东的灾后重建工作。他们组织灾民兴修水利,改良土壤,推广新的耕作技术;整顿吏治,选拔贤能,填补空缺的官员职位;鼓励商业发展,减免商税,吸引外地商人前来山东经商。
在兄妹二人的努力下,山东的经济迅速复苏,农田里庄稼长势喜人,集市上商旅云集,百姓们安居乐业,再也不见昔日的破败景象。
这日,朱雄英和长宁站在济南府的城楼上,眺望远方。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山东大地上,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妹妹,我们该启程返回京师了。”朱雄英道。
长宁点了点头,眼中带着一丝不舍:“山东的百姓真好,这里的土地也真好。若有机会,我还想再来看一看。”
“会有机会的。”朱雄英微微一笑。
长宁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几日后,朱雄英和长宁率领随从,踏上了返回京师的路途。沿途百姓纷纷夹道相送,献上自家种植的瓜果蔬菜,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长宁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依依不舍的百姓,心中感慨万千。
回到京师,朱标在文华殿召见了他们。兄妹二人详细禀报了山东赈灾的全过程,包括劝捐富绅、雇工赈灾、整顿吏治、灾后重建等各个方面。
朱标听后,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尔等此次山东之行,做得非常好。宁儿以雇工之法,化被动为主动,既解决了灾民生计,又安抚了富绅,展现出了卓越的智慧和胆识;雄英镇守边防,稳定后方,与宁儿同心协力,共渡难关,也体现了储君的担当。朕为你们感到骄傲。”
“儿臣不敢当父皇谬赞,此乃儿臣分内之事。”朱雄英和长宁躬身行礼。
朱标摆了摆手,道:“不必过谦。此次赈灾,你们不仅拯救了百万灾民,更重要的是,你们学会了如何权衡各方利益。”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大明江山,来之不易。如今虽然国泰民安,但仍面临着诸多挑战,北方有蒙古部落虎视眈眈,南方有倭寇侵扰沿海,朝堂之上还有守旧势力阻挠新政。尔等身为皇家儿女,肩负着匡扶社稷、造福百姓的重任,需时刻谨记‘民为邦本,吏治为纲’的八字箴言,不断学习,不断成长,日后才能挑起大梁,让大明江山长治久安。”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朱雄英和长宁齐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