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刑部大牢外,一队盔甲鲜明的东宫侍卫肃立两侧,火把的光亮刺破黎明前的黑暗。朱标披着一件素色貂裘,面容沉静地站在刑部正堂前。他身后跟着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方孝孺和几名东宫属官,众人神色凝重,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殿下,请三思。刑部尚书王峕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如同刀刻,此刻正躬身劝谏,刑部大牢阴秽不堪,剥皮亭更是血腥之地,实在不是储君该踏足的地方。若陛下知晓...
王尚书。朱标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孤奉父皇之命监国理政,刑名律法乃国之重器。若连刑部如何执法、律法如何施行都不敢亲眼目睹,谈何治国?至于父皇那里,孤自会解释。
王峕张了张嘴,终究不敢再劝,只得侧身引路:殿下请随老臣来。
穿过重重铁门,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血腥、腐臭和绝望的味道。方孝孺忍不住以袖掩鼻,朱标却面不改色,只是眼神愈发深沉。两侧牢房中,蓬头垢面的囚犯们看到这突如其来的贵人,有的惊恐地缩到角落,有的则扑到栅栏前哭喊冤屈,立刻被狱卒厉声喝止。
殿下,这边请。王峕引领众人来到刑部后院一处独立的小院。院门上挂着块黑底红字的匾额——明刑弼教四个大字在火把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更加浓重的血腥味涌出,令人作呕。
院内中央,立着一座三尺高的石台,台上竖着几根木桩,桩上绑着几具已经风干的人皮,空洞的眼眶和扭曲的五官在火光中显得尤为可怖。台前石碑上刻着剥皮亭三个血红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贪官污吏,剥皮实草,以儆效尤。
朱标瞳孔微缩。虽然早有耳闻,但亲眼见到这骇人景象,仍让他胸口发闷。这就是父皇为震慑贪腐而设立的剥皮亭!那些挂在木桩上的人皮,曾经都是活生生的官员,或许有的确实罪大恶极,但也可能有的罪不至死,甚至...可能有冤屈者。
殿下...方孝孺担忧地轻唤。
朱标抬手示意无碍,缓步上前,仔细观察着亭内的一切。剥皮亭旁是一间刑具房,墙上挂满各式骇人的刑具:剥皮刀、铁刷、烙铁、夹棍...每一样都泛着冷森森的光。角落里堆着几个稻草填充的人形,那是后的,用于悬挂示众。
这些都是今年处决的?朱标指着木桩上的人皮问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王峕躬身回答:回殿下,左边三具是去年秋决的凤阳府同知、泗州知州和一名税课司大使,罪名是贪墨税粮、草菅人命。右边两具是今年春决的,一名兵部武库司主事,盗卖军械;一名扬州钞关副使,受贿纵私。
可有冤滥?朱标突然问道。
王峕浑身一颤,连忙道:殿下明鉴!刑部断案,证据确凿,程序严明,绝无冤滥!这些人都是罪证如山,依《大诰》明正典刑!
朱标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亭侧一块斑驳的石碑上。碑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小字,走近细看,竟是所有被剥皮官员的姓名、官职和罪名。
洪武八年,处州知府赵全礼,贪墨赈灾粮款...洪武十年,淮安卫指挥佥事周德威,克扣军饷...洪武十三年,户部侍郎郭桓...
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罪名,触目惊心。朱标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刻痕,仿佛能感受到刻字时的力度与决绝。父皇的雷霆手段,确实震慑了天下,但凤阳血书里那句剥皮亭犹在,新鬼又生却如重锤般敲击着他的心。
王尚书,自洪武初年至今,这剥皮亭上,共添了多少新魂?朱标突然问道。
王峕额头渗出细汗:回殿下,自洪武四年首设剥皮亭以来,十三省及京官,共处决贪官污吏三百七十九人,其中剥皮实草者一百四十三人。
三百七十九...朱标轻声重复,凤阳府同知死后,凤阳的吏治可有好转?
王峕语塞。他当然知道太子所指——就在被剥皮的凤阳府同知后不久,濠梁卫就爆发了张彪、刘万金盘剥军户的血案。剥皮亭的震慑,似乎并未深入骨髓。
殿下,王峕斟酌着词句,贪腐如野草,割了一茬又生一茬。陛下设立剥皮亭,正是要以峻法威慑,使官员知惧而不敢犯。
知惧?朱标转身,目光如炬,还是学会了更隐蔽的贪法?王尚书,孤问你,若一个官员,贪墨十两银子与贪墨千两同是剥皮,他会如何选择?若一个小吏,被迫摊派索贿,不行贿则丢官,行贿则剥皮,他又当如何?
王峕哑口无言。方孝孺眼中却闪过一道亮光——太子殿下这是在质疑严刑峻法的实际效果了!
回刑部大堂。朱标突然下令,召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主官,孤要议事。
半个时辰后,刑部正堂。三法司重臣齐聚,除了刑部尚书王峕,还有大理寺卿周志清、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等十余名高官。众人分列两侧,神色各异,不知太子突然召集所为何事。
朱标端坐主位,开门见山:诸位大人,孤今日巡视刑部,观剥皮亭,有所思虑。我大明立国以来,父皇以重典治乱世,肃贪反腐,成效卓着。然法贵在行,亦贵在恒。一味严刑,如同紧绷之弦,久则易断。今日召集诸位,是想听听对《大明律》修订的意见。
堂下一片哗然。修订《大明律》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大明律》乃太祖亲定,谁敢妄言修改?
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殿下!《大明律》乃陛下钦定,字字珠玑,历经十余年锤炼,已成我朝治国之基。乱世用重典,正是治国良方。若轻纵罪犯,何以震慑宵小?
詹徽年约五旬,面容刚毅,是朝中有名的铁面御史,素以刚直敢谏着称,但也因循守旧,是朱元璋严刑峻法的坚定支持者。
詹大人此言差矣。大理寺卿周志清出列反驳。他比詹徽年轻些,面容儒雅,却目光炯炯,法无常法,因时而变。《大明律》虽为圭臬,但施行以来,确有需完善之处。殿下欲修订,正是重视法度、勤政爱民之举。
周志清掌管天下刑名复核,深知现行律法在具体执行中的诸多问题,对太子提议颇感兴趣。
朱标不动声色地看着两派争论,心中已有计较。他抬手示意安静:诸位,孤所谓修订,绝非否定父皇之功绩,而是因应时势,使律法更臻完善。今日孤观剥皮亭,思及三点。
堂下立刻肃静,所有人竖起耳朵。
其一,罪刑相适。朱标声音清朗,贪墨十两与千两同罪,小吏受贿与主官贪腐同刑,此非公平之法。当细分罪行轻重,量刑有差,使人心服。
其二,慎刑恤狱。他继续道,重刑之下,必有冤枉。当完善复核程序,给犯人申辩之机,避免冤狱。尤其死刑,更需慎之又慎。
其三...朱标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给悔过者以出路。对于非十恶不赦之罪,若能真心悔过,积极弥补,或可给予改过自新之机。比如...以银赎轻罪。
以银赎罪?詹徽几乎跳起来,殿下!此乃纵容富人为恶!贫者无银,岂非同罪不同罚?
朱标早有准备:詹大人所虑极是。故赎银之数,当与罪行轻重、犯人贫富相适。且所赎银两,必须用于抚恤受害者、修桥补路等公益。非为敛财,实为给胁从小恶者一条生路,使其不至因无退路而堕为大恶。
他转向王峕:王尚书,洪武初年,我朝是否曾行输粟赎罪之制?
王峕一怔,点头道:确有。洪武五年,山西大旱,为筹集赈灾粮,曾允许非死罪囚犯家属输粟赎罪,所输粟米用于赈灾。
这便是了。朱标微微一笑,以银赎罪,古已有之。关键在于严格限定适用范围,合理确定赎银标准,确保专款专用。如此,既惩戒了犯罪,又弥补了损失,还给了悔过之机,一举三得。
堂下议论纷纷。周志清等务实派频频点头,詹徽等保守派虽仍有异议,但太子引经据典,又只限于,一时难以反驳。
殿下。一直沉默的刑部侍郎暴昭突然开口,臣即将赴凤阳审理濠梁卫案。殿下此前所提首恶必办、胁从流放、追赃免死、赃款专用之策,与今日修订律法之思,可谓一脉相承。臣斗胆请教,此案可否作为新法试行?
暴昭此言一出,等于公开支持太子新政。
朱标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暴卿所言极是。凤阳案,正是检验新思路的良机。首恶必办,以儆效尤;胁从流放,清余毒;追赃免死,活胁从;赃款专用,补民生。此四策,可先在凤阳试行,总结经验,再考虑是否纳入律法修订。
殿下!詹徽再次反对,凤阳乃中都,龙兴之地!在此试行新政,风险太大!若处置不当,恐损朝廷威信!
詹大人。朱标语气转冷,正因凤阳是中都,更需雷霆雨露,彰显天恩。剥皮亭犹在,新鬼又生,此非朝廷之福。孤意已决,凤阳案按既定方略办理。至于律法修订,今日先成立修律筹备组,由王尚书、周寺卿总领,暴侍郎具体负责,先从罪刑相适慎刑恤狱等原则入手,拟定修订草案,再呈父皇御览。
他站起身,表示议事的结束:诸位,法者,国之权衡也。权衡之道,贵在公平,贵在适时。父皇以重典治乱世,奠定我大明基业;而今四海渐安,当思以更完善之法度,保万世太平。望诸位同心协力,共襄盛举。
众臣躬身领命,虽各怀心思,却无人敢公开反对太子的决断。
离开刑部时,天已大亮。朱标拒绝了轿辇,与方孝孺步行返回东宫。晨光中的应天城渐渐苏醒,街市上行人渐多,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殿下今日在刑部一番言论,可谓振聋发聩。方孝孺低声道,然詹徽等人不会轻易放弃反对。陛下那里...
父皇那里,孤自有说法。朱标望着街边一个卖早点的摊贩,那是个佝偻着背的老汉,正颤巍巍地给客人盛粥,希直,你看那老丈,可有七十岁了?这般年纪还要起早贪黑,为何?
方孝孺顺着目光看去:想必是赋税沉重,或子孙不孝...
凤阳血书里,王栓子的父亲王老实,也是这般年纪吧?朱标轻叹,若张彪、刘万金之流少盘剥一些,若地方胥吏少摊派一些,这样的老人,或许能在家中安享晚年,而非冻饿而死,或早早起来卖粥谋生。
方孝孺默然。太子殿下心中装的,始终是这些最普通的黎民百姓。
回到文华殿,朱标刚换下朝服,贴身太监李忠便匆匆进来,呈上一封密信:殿下,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求见,说是凤阳有密报。
朱标神色一振:
片刻后,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快步进殿,行礼后奉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殿下,凤阳千户所骆炳文急报,陈御史已顺利潜入凤阳城,并接触到了关键人物。这是密折。
朱标接过,亲手拆开,迅速浏览。信中,陈清源详细汇报了入凤阳后的见闻:刘万金的嚣张跋扈、醉仙楼的奢靡、老妇人的哭诉、秀才李正阳的仗义执言...还有最重要的——刘万金与中都留守司指挥使马全的密切往来,以及张彪、刘万金侵吞濠梁卫屯田的铁证已经初步掌握!
朱标眼中精光闪烁,陈清源果然不负所托!他转向蒋瓛,传孤口谕给骆炳文:务必确保陈御史安全,全力配合取证。同时,密令暴昭、吕宗艺,做好三日后启程赴凤阳的准备!此案,是时候收网了!
蒋瓛领命而去。朱标再次细读密折,目光停留在关于李正阳的描述上——凤阳府学生员,正直敢言,熟知地方内情,或可为用。
希直,朱标突然道,这个李正阳,你怎么看?
方孝孺思索片刻:若真如陈御史所言,此人不畏强权,又熟悉凤阳官场,确是可造之材。殿下莫非想...
传旨吏部,朱标已然决断,调凤阳府学生员李正阳入国子监深造,即刻启程。名义嘛...就说他在凤阳诗会上有佳作,孤偶然得见,颇为欣赏。
方孝孺会意一笑。这是要把李正阳保护起来,避免他在凤阳案中遭遇不测,同时也为朝廷储备人才。太子殿下思虑之周全,令人叹服。
朱标走到窗前,望着凤阳方向。陈清源已经刺入敌人心脏,暴昭即将带着新策前往。而今天在刑部的律法之议,将为这一切提供法理依据。剥皮亭的阴影,是时候被新的光芒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