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皇帝的万寿节,是普天同庆的大事。虽因皇帝崇尚节俭,寿宴规模不及前朝奢靡,但仪典的庄重、各方来贺的盛况,依旧彰显着帝国的鼎盛与天子的威严。今年更是格外不同,各地藩王奉旨皆回京贺寿,金陵城中王府车驾络绎不绝,仪仗煊赫,给本就喜庆的京城更添了几分天家气派。
宫殿内,灯火璀璨,笙箫鼓乐之声悠扬。大殿内,御座高悬,朱元璋身着龙袍,虽年事已高,鬓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目光扫视间仍带着开国帝王的凛然之气。皇后马氏伴在一旁,慈和中透着威仪。
下方,太子朱标领衔,诸王、文武百官依爵位品级序列而坐,觥筹交错,气氛热烈而庄重。藩王们皆身着朝服,举止恭谨,向御座上的父皇叩拜祝寿,献上精心准备的寿礼,说着吉祥如意的颂词。
“时辰到,奏乐!”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空气,笙箫鼓乐顿时如流水般淌满大殿。
藩王们按序上前祝寿,朱棣捧着一只玉雕寿星,躬身道:“儿臣朱棣,恭祝父皇万寿无疆,此玉雕采自和阗,愿父皇如玉石般福寿绵长。”
朱元璋颔首:“北边冷,你镇守北平辛苦了。”
“为父皇分忧,是儿臣本分。”朱棣起身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太子下首的朱雄英,见他端坐如松,眼神沉静,心中暗暗点头。
轮到朱桢献礼,他献上一幅《松鹤延年图》,笑道:“父皇,这是儿臣请江南画师画的,愿父皇松鹤同春。”
“你呀,还是老样子,就爱这些风雅物事。”朱元璋语气带着几分宠溺。
待诸王贺毕,酒过三巡,宴席间的气氛愈发融洽。适时,有内侍官依例上前,高声禀报近期各地祥瑞及政绩军功,以彰盛世,为万寿节添彩。当念到东南海疆再次大捷,太孙殿下运筹帷幄,永康公主殿下辅佐得力,成功粉碎倭寇阴谋,擒获贼酋,肃清内应时,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称颂之声。
“陛下圣明,天佑大明!” “太孙殿下英武睿智,实乃社稷之福!” “海疆靖平,可喜可贺!”
百官们纷纷起身向皇帝、太子和太孙方向贺喜,场面一时间沸反盈天。然而,在这片统一的颂扬声浪之下,端坐于前列的诸位藩王,虽也随着众人举杯,面容带笑,但那眼神深处的细微变化,却逃不过高踞御座上那位老皇帝锐利如鹰隼的目光。
燕王朱棣闻听捷报,举杯的动作未有丝毫迟滞,笑容得体,甚至比旁人更显真诚几分。他朗声道:“父皇洪福齐天,雄英年纪轻轻,便能如此洞悉奸诈,布局精妙,以极小代价换此大胜,实有父皇当年用兵之风范,儿臣为父皇贺,为大明贺!”言辞恳切,赞赏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在他仰头饮酒的刹那,眼睑微垂,那瞬间收敛的精光,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与审慎。他心中所思,远比口中所言要复杂得多。这位侄儿的成长速度,远超预期,其手段之老练,已绝非一句“聪慧”可以概括。
楚王朱桢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微笑着颔首,轻声道:“确是喜事。海上安宁,商路畅通,于国于民皆是大利。”语气温和,仿佛在称赞别家出色的子侄,带着几分超然物外的欣赏,却并无太多波澜。于他而言,这更像是一曲助兴的雅乐,听过便罢。
周王朱橚的反应则热烈得多:“五哥说得是,雄英真乃我朱家麒麟儿,细心缜密,能从细微处洞察先机,真令我等长辈欣慰,此乃父皇教导有方,太子殿下言传身教之功啊。”他的喜悦发自内心,毫不作伪,看着朱雄英的眼神充满了长辈的嘉许与骄傲,也遥遥看向长宁,欣慰一笑。
代王朱桂声如洪钟,哈哈大笑道:“痛快!这才叫打仗!不像朝里些人就会嚷嚷什么仁义道德!对付豺狼,就得有非常人之手段,雄英,好样的,没给你十三叔丢脸,回头有空,来北边瞧瞧,叔教你怎么收拾鞑子。”他用力拍着案几,震得杯盘轻响,豪迈粗犷之气尽显,是对这种干脆利落胜利的纯粹激赏。
端坐于太子下首的朱雄英,身姿挺拔,面容沉静,面对四方贺喜,他并未显露丝毫得意之色,只是起身,从容向皇祖父、父亲及诸位叔王行礼,声音清朗而沉稳:“孙儿不敢居功。全赖皇祖父天威庇佑,父皇悉心教导,前方将士用命,以及…长宁心细,察觉端倪,孙儿不过是尽本分而已。”谦逊得体,分寸拿捏得极好。
坐在女眷席中的朱长宁,则更是低调,微微垂首,仿佛周遭的赞誉与她无关,只是在听到兄长提及自己名字时,睫羽轻轻颤动了一下。
御座之上,朱元璋将台下众生相尽收眼底。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笑意,接受着众人的朝贺,偶尔点头,对朱雄英的谦逊表示满意。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了然与深沉的笑意。儿子们那点心思,如何能瞒得过他这双看透世情的眼睛?
他举起酒杯,声音洪亮,压下了殿内的喧哗:“好,打得好,倭寇小丑,跳梁之辈,敢犯天威,便该如此碾碎,英儿做得不错,长宁也有功。标儿,”他看向太子,“你养了一双好儿女。”
“父皇谬赞,皆是父皇教导之功。”朱标连忙起身,恭敬回应。
朱元璋饮尽杯中酒,不再多言。然而,这简短的定调,却如同金石之音,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皇帝的态度,已然明确。
万寿宴继续在喧闹喜庆中进行,丝竹管弦愈发悠扬,歌舞伎人水袖翩跹。但在这片盛世华章之下,因东南一场“小胜”而激起的暗流,却已在诸位藩王心中盘旋、沉淀。他们再次清晰地认识到,应天府中,那颗属于未来大明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而其身边的那轮明月,清辉亦不容忽视。未来的格局,似乎已在这一片觥筹交错与欢声笑语中,悄然奠定了新的基调。
几日后,奉天殿庄严肃穆,檀香袅袅中,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上,目光如炬。阶下,三十名巡按御史身着青色官袍,虽面带风霜,却个个身姿挺拔。朱标立于东侧,神色平静,眼角余光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一年前,正是他亲手将巡按印信交到这些年轻人手中。
“山东巡按,王彰,出列奏报。”内侍的声音打破沉寂。
王彰上前一步,躬身道:“臣王彰,奉巡按之命巡察山东十府。一年之内,查实济南知府李嵩瞒报东昌府旱灾,截留朝廷赈灾粮三千石,已将人犯及罪证押解回京;另查得青州府安丘县豪强刘显强占民田千亩,勾结县令伪造田契,臣已依律将田契归还百姓,刘显及涉案官吏均已收监待审。”他话音刚落,从袖中取出厚厚一本卷宗,由内侍呈上龙案。
朱元璋翻看着卷宗,眉头微挑:“李嵩在济南任上五年,历任巡抚皆称其‘清廉能干’,你一个新科进士,凭什么断定他贪赃?”
王彰从容应答:“臣到东昌时,见灾民以草根为食,而府库粮仓却封条完好。臣假意拜会李嵩,见其府中虽陈设简朴,但其子却在南京购置宅院,耗资五千两白银,来源不明。臣暗中寻访李嵩亲信,得知他每遇灾情便虚报‘百姓自给自足’,实则将赈灾粮转卖牟利。证据确凿,李嵩已供认不讳。”
“好!”朱元璋拍了下龙椅扶手,“敢查‘老好人’,有胆子!”他抬眼看向朱标,语气缓和了些,“标儿,你去年说要‘以新刃破积弊’,看来这新刃,确实够锋利。”
朱标躬身道:“父皇谬赞。王御史能查清此案,在于他恪守‘不避权贵、只问是非’的规矩,这也是巡按制度的根本。”
此时,户部尚书郁新出列奏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巡按御史皆为年轻官员,俸禄微薄,却要遍历各地,若有人被地方官拉拢腐蚀,岂不是反而添乱?”
没等朱标开口,江南巡按周观政已上前道:“郁大人此言差矣。臣巡按苏松时,苏州知府曾以‘接风’为名设下宴席,臣当场以‘巡按不得赴地方官宴请’为由拒之。后其又送来黄金百两,臣直接将黄金封存,附文上奏都察院。臣等离京时,太子殿下亲言‘若受一钱一物,便是污了巡按印信,污了天子耳目’,臣等不敢忘。”
周观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份清单:“这是臣等三十人联名立下的‘军令状’,凡接受地方馈赠、私会地方官员者,甘受凌迟之刑。一年来,无一人违规。”
朱元璋接过“洁身状”,见上面字迹工整,三十个鲜红手印历历在目,不禁点头:“太子定下的规矩,你们倒是记得牢。”他看向郁新,“郁尚书,现在信了?”
郁新躬身道:“臣服矣。”
朝会散去,朱元璋召朱标至偏殿。案上堆着三十本巡按卷宗,朱元璋随手拿起一本,正是湖广巡按吴焕的奏报。
“你十一弟,朱桢。”朱元璋慢悠悠地说,“吴焕查出他私征盐税,每亩多加三钱,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置?”
朱标心中一凛,知道父亲是在试探他。朱桢是朱元璋的第十一子,向来受宠,湖广官员对其私征赋税之事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沉吟片刻道:“藩王私征赋税,于法不合。臣以为,应先令朱桢将私征的盐税退还百姓,再下旨申斥,令其闭门思过三月。既顾全宗室体面,也显国法公正。”
朱元璋放下卷宗,盯着朱标:“你只知顾全体面?若他再犯呢?”
“若再犯,”朱标语气坚定,“便请父皇依《皇明祖训》处置,削其护卫,贬为庶人。巡按御史的职责是‘为君察弊’,无论皇亲国戚,只要触犯国法,便该一查到底。”
朱元璋笑了:“你这性子,倒比朕想的硬气。一年前你力主设巡按,朕总怕你学那些腐儒,只知空谈仁政,不知官场险恶。”他站起身,走到朱标身边,“你定的规矩——巡按不携家眷,断绝地方攀附;俸禄由都察院直发,不与地方勾连——都是冲着‘防贪’来的,心思比朕细。”
朱标躬身道:“父皇戎马一生,平定天下,臣不敢居功。只是臣见地方官吏多有懈怠,豪强横行,百姓苦不堪言,才想着以‘巡按’为耳目,让朝廷能知民间疾苦。”
“民间疾苦?”朱元璋哼了一声,“朕当年在濠州,吃的苦比谁都多。你长于深宫,能想到这些,不容易。”他拿起吴焕的卷宗,“吴焕这小子,敢查藩王,是个好苗子。你从东宫旧属里挑的人,忠心;从新科进士里选的,干净。两者掺着用,既不会结党,又能做事,这步棋走得妙。”
朱标道:“臣也是试摸着来。起初有老臣说‘年轻人压不住场子’,臣便让他们带着都察院的令牌,遇有顽抗者可先斩后奏。一年下来,果然没人敢公然违抗。”
朱元璋点点头:“硬的要有,软的也要有。你让巡按除了查贪腐,还要督查税粮、兴修水利,这才是‘巡狩’的本意——不光要纠错,还要兴利。”他忽然叹了口气,“朕老了,精力不如从前。这些事,以后要多靠你了。”
朱标心中一热,抬头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轻声道:“父皇春秋鼎盛,臣愿辅佐父皇,让这天下长治久安。”
又过几日,朱标在东阁召集吏部、都察院官员议事,商议巡按制度的后续推行。刚落座,吏部尚书詹同便开口道:“太子殿下,巡按御史一年述职一次,虽成效显着,但年轻官员经验不足,查案时难免有疏漏。比如河南巡按查出的‘县丞贪墨案’,牵连甚广,却没考虑到当地民俗,险些激起民变。”
朱标看向河南巡按郑士利:“郑御史,詹大人所言属实?”
郑士利红着脸起身:“回殿下,确有此事。臣查县丞贪墨时,将其党羽一网打尽,却忘了他是当地大族,族人为保他闹事,幸得都指挥使及时弹压才平息。”
朱标点头:“此事是你考虑不周。但巡按的职责是查弊,不是治理地方,遇到此类情况,应及时与地方巡抚、都指挥使商议,不可独断。”他转向詹同,“詹大人的顾虑有道理,臣打算在巡按离京前,加设‘地方民俗课’,请熟悉各地风土的老臣授课,让他们知晓各地忌讳,避免因鲁莽生事。”
都察院左都御史杨靖接着说:“殿下,巡按权力太大,‘代天子巡狩’几乎等同于钦差,若有人借权报复私怨,该如何制约?”
朱标早有准备:“臣已定下‘双巡制’,每省设两名巡按,一为科举进士,一为东宫旧属,彼此监督。若有弹劾,需两人联名方可上奏;若一人单独上奏,都察院需复核三次。此外,巡按回京述职后,臣会派专人回访地方,核查其奏报是否属实,如有欺瞒,严惩不贷。”
詹同又问:“一年任期太短,刚熟悉地方情况便要回京,会不会影响效率?”
“不会,”朱标摇头,“任期短,才能避免巡按与地方勾结。臣打算改为‘三年一换’,但每年需回京述职一次,既保证流动性,又能及时反馈问题。”他看向众人,“还有一点,巡按御史不可只查官,不查民。若百姓有作奸犯科者,也需依法处置,不可因‘体恤民情’而放纵。”
杨靖点头道:“殿下考虑周全。臣还有一事,如今巡按查出的贪腐案太多,刑部、大理寺忙不过来,是否要增设人手?”
朱标道:“此事臣已奏请父皇,父皇同意从新科进士中选拔二十人,专司审理巡按移交的案件,由刑部尚书亲自督导,确保‘查得快、审得公’。”
议事过半,詹同忽然叹道:“殿下,老臣起初反对设巡按,是怕年轻人浮躁,坏了朝廷规矩。如今看来,是老臣多虑了。这些年轻人敢闯敢干,又有殿下约束,将来定是国之栋梁。”
朱标笑道:“詹大人过誉。治国如栽树,需常修枝、勤施肥。老臣经验丰富,是根基;年轻官员有冲劲,是新枝。两者相辅相成,才能让朝堂常青。”
中秋夜,朱元璋邀朱标在御花园赏月。月光洒在石桌上,一壶酒,两碟小菜,父子二人难得这般轻松。
“标儿,你还记得十几年前朕带你去濠州祭祖吗?”朱元璋呷了口酒,“那时你才十二岁,见路边有百姓饿死,哭着问朕‘为何当了皇帝,还护不住他们’。”
朱标点头:“儿臣记得。父皇当时说‘天下太大,朕一个人看不过来,以后要靠你们这些做儿子的,多替朕看看’。”
“是啊,”朱元璋望着月亮,“朕打了一辈子仗,杀了不少人,就是想让百姓能吃饱饭、穿暖衣。可贪官污吏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你设的巡按,就像一把小剪刀,时不时去剪剪,让他们长不起来,好。”
朱标道:“父皇,臣以为,光靠查贪还不够。巡按在地方,也看到不少百姓缺医少药、孩子没书读。臣想奏请父皇,让巡按在查案之余,也搜集各地民生疾苦,回京后汇总成‘民生册’,由朝廷拨款解决。”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能想到这层,很好。治天下,不光要惩恶,还要扬善。但切记,不可急功近利。朝廷钱袋子就这么大,先解决最要紧的,一步一步来。”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些:“标儿,你性子仁厚,这是好事,但也容易被人利用。那些巡按,现在对你忠心耿耿,可日子久了,难保不会有人攀附你、借你的名头行事。你要记住,东宫是储君之地,不是结党营私的地方。”
朱标正色道:“父皇放心。臣早已定下规矩,巡按回京后,只向都察院和父皇述职,不得私下见臣。臣与他们,只论公事,不谈私情。”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这是三十名巡按的家世背景,臣已让锦衣卫核查过,皆无显赫背景,也无朋党关联。”
朱元璋接过名单,一一翻看,见上面多是寒门进士和普通官宦子弟,满意地点头:“你做得对。水至清则无鱼,但官至清,才能立得住。”
朱标一愣,随即笑道:“父皇英明。”
“朕不是英明,是懂你,”朱元璋看着他,“你做这些事,不是为了争权,是为了这天下。朕以前总怕你太软,镇不住那些老狐狸。现在看来,你这软,是外柔内刚。”
朱标起身,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臣定不负父皇所托,不负天下百姓。”
朱元璋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今夜月色好,陪朕多喝几杯。以后这江山,还得靠你撑着。”
月光下,父子二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下,夜深了。奉天殿的卷宗还在案上,巡按御史们的身影还在各地奔波,而属于朱标的时代,已在这无声的认可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