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后第三日,晨光熹微,文华殿偏殿的雕花窗棂刚染上浅金,几位重臣已按品阶列立。案上的青瓷茶盏冒着袅袅热气,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小心翼翼的凝滞,自太子监国、太孙共议军国事后,连呼吸都似要比往日轻上三分。
吏部尚书詹徽下意识攥着朝笏,袖角在额角虚扫了两下,明明晨光尚凉,他鬓角却沁出细汗。太子突然揽权,太孙又锋芒毕露,这几日处理政务如履薄冰,昨日清丈田亩的奏疏被问得底朝天,今日漕粮折银章程若再出纰漏,怕是要丢官帽了。“郁尚书,”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还在朝殿门方向瞟,“今日呈报的漕粮折银新章程,太子殿下昨日批阅时可有示下?”话锋顿了顿,他似仍心有余悸,想起昨日太子那温和却不容含糊的眼神,至今后背还发凉“昨日那本应天、镇江二府清丈田亩的奏疏,殿下足足问了卑职一个时辰,田亩等则如何划分、旧册有多少讹误、新丈用的步弓准不准,连丈量时遇河沟山地如何折算都细究,这份严谨,着实让人不敢有半分懈怠。”
户部尚书郁新捻着颔下花白耿须,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苦笑,指节轻轻叩了叩手中的钱粮账册:太子仁厚是好事,可这般细致,户部的差事就难办了,往年陛下看总数即可,如今连脚夫工钱都要管,稍有差池便要追责。“詹尚书这话,可是说到我心坎里了。太子殿下仁厚,最体恤民力,连漕粮改银后,各地银钱成色有何差异、百姓兑付时会折损多少、漕运脚夫的工钱够不够养家这些琐事,都要追着问到底。往年陛下批阅此类奏本,多是看个总数便画圈,哪会这般细致?”他忽然住了口,警惕地扫过四周,见只有几个贴身侍从在远处候着,才压低声音续道,想起太孙那眼神,至今心有余悸,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竟有如此狠戾的目光,将来怕是比陛下还要难伺候“倒是皇太孙殿下,昨日垂询去年全国钱粮总账时,冷不丁问我:‘若地方官府勾结豪强,虚报粮价中饱私囊,该当何罪?’那眼神,你是没瞧见,亮得吓人,哪像个十四岁的少年?倒有几分陛下当年查贪腐时的狠劲。”
“确有耳闻。”詹徽闻言神色一凛,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朝服的玉带都勒紧了几分,太孙连军方的事都敢插手,耿炳文是开国老将,竟被问得哑口无言,这往后朝堂格局怕是要变了,得赶紧找机会向太子表忠心,不然迟早被太孙盯上。“昨日兵部议辽东屯田,太孙殿下也在。轮到左军都督耿炳文奏报时,太孙突然问他:‘辽东卫所军官,是否有侵吞屯田、强役军士种私田的?’耿将军当场就慌了,额上汗珠子直往下掉,连回话都磕磕绊绊,最后还是太子殿下解围,才没让他下不来台。”
话音刚落,偏殿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长兴侯耿炳文与御史中丞陈宁并肩而来,耿炳文穿着一身紫色蟒袍,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手中团扇轻轻摇着,却自带一股压人的气场;太子仁厚,太孙年幼,正是我巩固权位的好时机,只需稍加引导,让太子多依赖我,太孙的锐气再磨一磨,这朝堂大权迟早是我的。陈宁则一身青色官袍,面色冷峻,仿佛谁都欠了他二两银子。太孙用锦衣卫查军队,简直是耿闹,锦衣卫权势本就滔天,再插手军务,日后怕是无人能制,必须得让太子约束住他,不然朝廷要乱。
“詹尚书、郁尚书来得早啊。”耿炳文率先开口,声音温和得像春日里的风,目光却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这两人刚在议论太孙,正好借题发挥,既不得罪太孙,又能凸显太子的重要性,让他们明白谁才是真正能倚仗的。“方才在外头,似听见二位在说昨日兵部的事?”不待两人回答,他便自顾自接了下去,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太孙殿下天资聪颖,陛下常说他‘类朕’,这可是我大明的福气。不过,”话锋微微一转,他将团扇收拢,声音压得更低,太孙虽像陛下,却无陛下的城府,年幼易冲动,正好可以借太子的仁厚制衡他,保住我丞相的地位“殿下毕竟年幼,没经历过朝堂上的风风雨雨。军国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事,还得靠太子殿下多斟酌,把握好分寸。储君以仁为本,调和阴阳才是正理。”
“丞相说得极是。”陈宁立刻接话,语调平板得像在念判词,每个字都透着严肃,太孙这般折腾,迟早会惹祸,锦衣卫插手军务,会寒了将士的心,到时候边境不稳,我这个御史中丞难辞其咎,必须阻止他。“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昨日太孙殿下竟提议,派锦衣卫缇骑去核查各卫所的粮饷账目和屯田情况。这主意虽显锐气,可锦衣卫直禀天听,专管侦缉百官,若是用去查军队,恐会寒了将士们的心,也不合朝廷制度。长此以往,文武百官与锦衣卫之间怕是要生嫌隙,绝非国家之福。”
“我倒觉得,查得好。”一个粗豪的嗓音突然从角落传来,打破了这略显压抑的氛围。众人转头一看,只见凉国公吴良大步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铠甲,甲片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脸上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率,军队里的贪腐早就该查了,那些蛀虫吃空饷、占屯田,害得将士们受苦,太孙敢查,我就支持,正好借他的手清理掉那些跟耿炳文走得近的人。“军队里吃空饷、占屯田的事,哪朝哪代没有?陛下当年三令五申,杀了多少人,都没能根绝。太孙殿下年纪虽小,可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份明察秋毫、雷厉风行的劲头,才有陛下当年的风范。就该狠狠查,看那些宵小之辈还敢不敢伸手。”
耿炳文脸上的笑容不变,手中的团扇却停了下来,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吴良,语气依旧温和,吴良这莽夫,竟当众支持太孙,看来是想借太孙的势打压我,得想个法子治治他,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先稳住局面要紧。“凉国公忠勇可嘉,快人快语。只是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最是关键。雷霆手段固然能震慑宵小,可还需菩萨心肠加以调和。太子殿下素来宽仁,想必也不希望因为查贪腐,扰了军队的军心。”他话未说完,眼角余光瞥见东宫内侍监的太监步履无声地走了出来,立刻收了话头,脸上换上恭谨的神色,朝着殿门方向微微躬身,太子要来了,不能再议论这些,免得被抓了把柄。
东宫书房内,鎏金兽首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沉香,青烟袅袅升起,在晨光中织成淡淡的雾。朱标坐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上,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他拿起一份奏本,刚看了两行,便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几日政务繁重,身子越发吃不消,可英儿年轻气盛,若是不好好引导,怕是会走弯路,扬州知府的案子若处理不好,不仅会乱了官场,还会害了百姓。他将奏本轻轻推到坐在下首的朱雄英面前,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气短。
“英儿,你看看这份都察院御史弹劾扬州知府刘汝璋的折子。”朱标的目光落在奏本上,语气带着几分凝重,刘汝璋贪腐证据确凿,必须严惩,可牵连太广,一旦兴师动众,扬州政务瘫痪,秋收征粮和河道修缮都会受影响,百姓就要遭殃了。“前半段说他贪墨粮课、受贿鬻狱,证据都摆得明明白白,这样的蛀虫,自然要严查不贷,可你再看后半段。”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奏疏末尾,这些风言风语若是当真,不知要牵连多少无辜,英儿年轻,怕是不懂其中的厉害。“说刘汝璋勾结府衙佐贰官、地方士绅十数人,却只写了人名,没说具体罪状,多是‘风闻’‘据传’之类的话。若是凭着这份折子就掀起大狱,恐怕扬州官场会人心惶惶,政务瘫痪不说,还会连累无辜百姓。”
朱雄英拿起奏本,快速浏览起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少年清朗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斩钉截铁的意味,父王就是太仁厚了,这些贪官污吏相互勾结,不狠狠查怎么行?若是纵容下去,贪腐之风只会更盛,皇祖父当年就是用重典才震慑住这些人,现在也该这样做。“父王。空穴不来风。一个四品知府,若是没有上下勾结、左右袒护,怎敢如此妄为?既然有御史敢具本弹劾,就说明事情绝非空穴来风。岂能因为‘牵连甚广’‘恐生惶惶’就畏首畏尾、投鼠忌器?儿臣觉得,应当立刻派得力干员,最好是刑部和都察院联合,明着去查案,暗着去搜集证据,彻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无论官职大小,都要按律严惩,这样才能以儆效尤,让其他官员不敢再贪赃枉法。”
朱标轻轻摇了摇头,刚想说话,却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用手帕捂着嘴,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英儿只知重典的好处,却不知重典之下必有冤魂,如今江山初定,百姓需要安定,不能再像乱世那样大开杀戒了。“查,自然是要查的。”他的目光落在朱雄英身上,既有慈爱,又有几分严肃,“蛀虫不除,朝廷根基就会被蛀空。可英儿,你要明白,为政不是只有‘严惩’这一个法子。一上来就大张旗鼓地查,非但可能查不清真相,还容易打草惊蛇,让那些贪官污吏串供、销毁证据。更重要的是,扬州是江南重镇,眼下正是秋收时节,若是官场动荡,秋收征粮、河道修缮这些事都会受影响,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
他顿了顿,看着朱雄英不服气的眼神,继续说道,英儿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必须学会权衡利弊,把握好治国的“度”,不能一味地严苛,也不能一味地宽纵,这才是长久之道。“我觉得,可先下一道密谕给都察院,让他们选两个精干的御史,以巡查漕运或盐课的名义去扬州。到了那里,先暗中调取扬州府近年的钱粮、刑狱账册,细细核对,看看能不能找出破绽。同时,让锦衣卫也暗中行动,去查那些涉案人员的家产、往来账目。等掌握了切实证据,再以雷霆之势处置,这样既名正言顺,又不会扰乱地方政务。这才是老成谋国之道啊。”
“可是父王,”朱雄英的嘴唇紧抿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服气,皇祖父说过乱世用重典,现在贪腐就是沉疴,不用猛药怎么行?这样只会让贪官污吏有恃无恐。“皇祖父常说,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贪墨之风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若是因为顾忌这些旁支末节而纵容姑息,只会让贪官污吏更加肆无忌惮。当年皇祖父查办郭桓案,一口气杀了数万人,不就是为了震慑贪腐吗?咱们现在为什么不能学皇祖父,用重典整治贪腐?”
“英儿,你错了。”朱标温和地打断他,目光却变得深沉起来,英儿只看到了皇祖父重典的一面,却没看到皇祖父晚年也在反思,重典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要想江山稳固,还是得靠仁政。“为君者,治理天下,不能只有‘重典’这一种手段。你皇祖父起于微末,当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他要扫平群雄、推翻元朝,自然需要用霹雳手段,才能震慑宵小、稳定局势。可如今不一样了,江山已经定了,百姓们经历了多年战乱,就像久旱的禾苗,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是安定的生活。惩贪腐当然要坚决,可也要权衡利弊,把握好火候,不能因为查贪腐,就把整个官场都搅得鸡犬不宁,影响了国家的稳定。这其中的‘度’,是你以后最需要学习的,既不能一味地宽纵,也不能一味地严苛。”
朱雄英迎上父王深沉的目光,沉默了片刻。他眼中的锐气渐渐收敛了些,缓缓低下头,语气也软了下来,父王说得有道理,是我太急切了,只想着严惩贪官,却忘了顾及百姓和政务,以后得慢慢学着权衡。“儿臣……明白了。是儿臣思虑不周,太过急切了。不过父王,调取扬州府账册这件事,必须要快,还要隐秘,不能让那些贪官污吏察觉。儿臣愿意亲自去督促都察院和刑部选派人手,并且每三天就向父王汇报一次进展,确保事情能顺利进行。”
朱标看着儿子,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忧虑,英儿能听进去劝是好事,可他性子还是太急,这官场复杂,怕是会遇到危险,我得暗中多护着他些,只是我这身子……唉,希望能撑到他能独当一面的时候。他轻轻点了点头:“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但你要记住,一定要暗中进行,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之前,绝对不能走漏风声,更不能轻易动扬州的一官一吏。”
宫门外,阳光正好,将几位勋贵武将的铠甲映得熠熠生辉,甲片上的纹路在光影里流转,却掩不住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紧绷。他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散朝后就匆匆离去,而是聚在一处,刻意压低了声音交谈,目光时不时飘向东宫方向,又迅速收回 , 太子监国、太孙参政的新格局,让这些习惯了在沙场拼杀的老将,也不得不琢磨起朝堂的风向。
宋国公冯胜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那是当年跟着朱元璋打鄱阳湖水战时得的赏赐,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腰间的玉带,发出轻微的 “嗒嗒” 声。他看向身旁的颍国公傅友德,语气里满是感慨,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惊:这鸳鸯阵是我当年绞尽脑汁琢磨出来的,连徐达兄都没挑出过半句毛病,太孙殿下不过十四岁,竟能一眼看出疏漏?这般眼力,莫说少年人,就是朝堂上那些浸淫军阵几十年的老将,也未必及得上。陛下常说太孙 “类朕”,如今看来,何止是类,将来怕是要青出于吴啊,“友德兄,你听说了吗?昨日太孙殿下去京卫指挥使司观看操演,竟一眼就看出了左卫士卒演练鸳鸯阵时,小队之间转换衔接的疏漏,还当场指出了改进的法子,你知道吗,那鸳鸯阵可是老夫当年跟着陛下打陈友谅时琢磨出来的,多少武将都没看出过问题,竟被一个娃娃给指出来了,真是……” 他话没说完,却忍不住摇了摇头,语气里既有赞叹,又有几分不可思议,仿佛至今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傅友德捋着颔下浓密的耿须,指腹摩挲着粗糙的须根,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叹服,可很快便被一层凝重覆盖,眉头也微微蹙起:太孙天资卓绝,是我大明的福气,可这份锐利,在战场上是优势,在朝堂上却未必。更何况太子殿下身子这般孱弱,若是有个万一,太孙年纪尚小,诸王又都手握兵权,到时候这江山,怕是要再起波澜啊,“后生可畏啊,就算太孙殿下只是熟读兵书,纸上谈兵,可那份眼力劲儿,那份对军阵细节的敏锐,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陛下在太孙这个年纪,怕是也不过如此。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一点都不假。” 他顿了顿,警惕地扫了眼四周,见只有几个亲兵远远站着,才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气息都带着几分急促:方才在殿内,太子殿下咳得几乎说不出话,脸色白得像纸,太医令的表情也不对劲。这要是太子殿下撑不住,太孙镇不住场子,咱们这些跟着陛下打天下的老将,怕是要陷入两难境地了。“不过方才觐见的时候,我看太子殿下的气色,似乎比昨日还差了些。说话的时候气息不匀,还咳了好几次,看着就让人忧心。太子殿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大明的江山……”
“这话可不能乱说,” 吴良突然从旁边插了进来,他的声音带着武人特有的粗豪,却又透着几分刻意的尖锐,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像是在提防什么,手指还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泛白:太子仁厚,对咱们武将向来宽容,我那些老部下在军中占些小便宜,太子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太孙不一样,这孩子眼里揉不得沙子,连演武出点错都要严惩,将来他要是掌了军务,我那些老弟兄怕是都要遭殃,不行,绝不能让太孙顺利掌权,得想办法找机会敲打敲打他,“太子殿下自然是仁厚无双,体恤我等将士。可若日后…他话语含糊了一下,眼神闪烁,刻意不把话说透,却又让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太孙殿下主事军务,只怕你我这些老家伙的日子,就没眼下这般舒坦自在了,那小殿下,较真得很,眼里半点沙子不揉,规矩法度看得比天还大,昨日不过演武些许瑕疵,便当场训斥了指挥使,还说要按律记过罚俸,这要是换了战时…”
“吴将军,慎言,” 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惊雷般打断了吴良的话。众人转头一看,只见曹国公李文忠从宫门内大步走出,他身着铠甲,披风在身后扬起,浓眉倒竖,眼神里满是怒火,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吴良这莽夫,竟敢当众议论君上,还暗含不满,这要是被陛下或太子知道了,不仅他自己要遭殃,还会连累我们这些武将,必须立刻喝止他,免得他祸从口出,牵连众人,“太子、太孙,皆是君上,君父如何决策,岂是臣子可以妄加揣测、私下评议的?我等身为大将,唯有效忠陛下,辅佐东宫,尽心竭力办好差事,约束部众,方为臣子本分,其余非份之想,休得再提,管好你的嘴,”
吴良被李文忠一顿训斥,脸上闪过一丝悻悻之色,嘴角撇了撇,像是想说什么反驳的话,可看到李文忠眼中的怒火,又想起他在军中的威望和与陛下的亲近关系,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不再言语。他的目光飘向远处的宫墙,眼神里满是不甘与躁动,心里却在盘算:李文忠这老东西,就是会装模作样,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知道,谁才是军中真正说了算的人,太孙那边,也得想个法子,让他知道咱们武将的厉害,别真以为凭着几句大道理就能管住军队。
乾清宫内的光线比其他宫殿要暗一些,厚重的帷幔垂下,将阳光挡在外面,只留下几缕微弱的光线,在金砖地面上投下细长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静谧,连沉香燃烧的 “滋滋” 声都显得格外清晰。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如同幽灵般悄立于御案前,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飞鱼服,头垂得极低,几乎要碰到地面,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字一句地向御座上的朱元璋禀报着,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反复斟酌。
太子殿下的处置很稳妥,既体恤了百姓,又考虑到了赈灾的实效,只是太孙殿下的建议还是太急了些,“立斩不赦” 虽能震慑贪腐,可也容易引发官员恐慌。不过这些话不能说,只能如实禀报,让陛下自行判断。毛骧顿了顿,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 以上就是文华殿今日所议主要事项。关于江淮水患,太子殿下最终批示:准扬州、淮安二府所请,今岁秋粮酌情缓征三成,即刻从金陵太仓拨库银二十万两,用于赈济灾民、加固河堤,并以工代赈,招募灾民疏浚河道。太孙殿下补充建议:应派都察院御史两名,随赈灾钦差同行,专司监督钱粮发放,若有官员胥吏敢从中克扣贪墨,一经查实,无论官职大小,立斩不赦,家产充公。”
朱元璋闭目仰靠在龙椅上,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束着玉带,脸上的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有手指在沉香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发出极轻微的 “哒、哒” 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标儿长大了,处置政务越来越稳妥,知道轻重缓急,也懂得体恤百姓,这很好。英儿这孩子,有朕当年的狠劲,就是太急了些,不过这份锐气,也是守住江山必不可少的。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听不出情绪:“嗯。还有呢?”
毛骧的头垂得更低了,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触怒陛下,可又不能不禀报:耿炳文和陈宁这是在试探陛下的态度,也是在暗中挑拨太子和太孙的关系,他们想借太子的仁厚制衡太孙,巩固自己的权力。这心思也太明显了,陛下肯定能看出来,我只需如实禀报即可,万万不能添油加醋。“… 退朝后,耿相与陈御史在中书省值房内密谈约一刻钟。内容… 据潜伏耳目的断续回禀,大致谈及太孙殿下虽天纵英睿,然处事过于锐利急切,失之宽厚,恐非社稷长久之福… 言下之意,似盼太子殿下能多加约束。”
朱元璋敲击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住,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可嘴角却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眼神虽被眼睑遮住,却能让人感受到其中的冷意:耿炳文这老狐狸,还是改不了揽权的心思,竟想借着约束太孙来拉拢太子,把权力握在自己手里,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陈宁跟着瞎掺和,看来这中书省,是该好好清理清理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哦?他们倒是… 操心起社稷的长远福泽来了。继续说。”
“… 此外,凉国公吴良在宫门外对颖国公、宋国公等言及东宫,语涉不谨,被曹国公当场厉声呵斥。另,据东宫内侍报,太子殿下今日批阅奏本至午时,其间咳疾复发三次,午后召太医令诊视。太医令言乃忧劳过度,心脉耗损,亟需静养旬日,不可再过度操劳。然太子殿下并未采纳,稍事休息后仍继续处理政务。” 毛骧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太子殿下的病情时,甚至带着几分颤抖 , 他知道,太子殿下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任何关于太子健康的坏消息,都可能引发陛下的雷霆之怒。
朱元璋猛地睁开双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直射向毛骧,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连沉香的青烟都停止了飘动。标儿怎么又咳了?还不听太医的话,非要硬撑,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可他的身子怎么禁得住这般操劳?他的声音比刚才冷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太医去看了?怎么说?开了什么方子?”
“回陛下,太医令已经去看过了,脉案已经密录下来,呈给陛下御览了。” 毛骧的头垂得几乎要碰到地面,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太子殿下不遵医嘱,陛下肯定会生气,可我也没办法,只能如实禀报。希望陛下不要迁怒于我才好。“太医令开的是温补调理、宁心安神的方子,说太子殿下的身子需要慢慢养。可太子殿下… 似乎觉得药性太温和,只让人煎了一服,之后就没再喝了。”
朱元璋沉默了良久,他的目光渐渐从锐利变得深沉,里面夹杂着复杂的情绪 , 有对太子的心疼,有对太孙的期许,还有对朝堂局势的忧虑。他缓缓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平淡,标儿的身子不能再拖了,得想个法子让他好好静养,可眼下政务繁忙,他肯定不肯放下。英儿那边,还需要多磨砺,不能让他被人算计了。耿炳文、吴良这些人,也得盯紧了,绝不能让他们在这个时候搞出乱子。“朕知道了。退下吧。东宫内外,文华殿上下,给朕盯紧了。一应大小事务,人员往来,言论行止,仍每日及时报来。不得有误。”
“遵旨。” 毛骧躬身如仪,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他缓缓后退,脚步轻得像猫,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了陛下,直到退出大殿,才敢悄悄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又绷紧神经,快步融入殿外的阴影之中,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锦衣卫的担子会更重,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朱元璋独自一人缓缓站起身,他的脚步有些沉重,走到巨大的殿门前,推开沉重的木门,负手望向文华殿的方向。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没能驱散他身上的凝重,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东宫书房里那对忙碌的父子。标儿,你的仁柔是江山之福,可也容易被人利用,你能压得住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吗?英儿,你的锐利能荡清朝堂的妖孽,可也容易伤及无辜,你能学会权衡吗?这江山,朕交给你们了,既是对你们的磨砺,也是对你们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