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七年,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奉天殿沉重的琉璃瓦,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一片肃穆的寂静,唯有炭盆里银霜炭偶尔爆裂的轻响,衬得这空旷越发压抑。
龙椅之上,朱元璋半倚着鎏金扶手,锦袍下的脊背却挺得不再笔直。他面容枯槁如老树皮,眼窝深陷成两汪深潭,昔日能洞穿人心的鹰隼般目光,此刻被一层化不开的疲惫蒙着,连看向阶下的力气都像是省着用。
“皇后那边……还没消息?”他开口时,嗓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惊得侍立一旁的太监王瑾连忙躬身。
“回陛下,长宁郡主和太医还守在坤宁宫,刚让人来报,说娘娘又发了汗,气息稍匀些了……”宫人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哪句话触了龙颜。这已经是马皇后这月第三次病势反复,太医院的方子换了一茬又一茬,长宁更是揣着脉案在太医院熬了整三日,眼瞧着眼下的乌青比药渣子还重。
朱元璋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按了按眉心。御座旁的小几上堆着厚厚一叠奏折,最顶上那本是关于北平防务的,朱棣的笔迹张扬,此刻却刺得他眼疼。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马皇后还能陪着他在御花园里种庄稼,那时她的手虽沾着泥,却稳得很,总能在他躁的时候递上一碗凉白开,说:“当家的,急不得。”
阶下,太子朱标垂手肃立。他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凝着沉重的忧虑,但眼神依旧沉稳清澈,如同深潭静水,倒映着殿内摇曳的烛火。他望着父亲,那曾经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身影,此刻竟显出几分佝偻,心中五味杂陈。悲痛、责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大明未来的深深隐忧。
“标儿。”朱元璋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沉寂,如同钝刀刮过生铁,“你母后…她怕是不行了,我得多陪陪她呐。”
朱标心中一恸,撩袍跪倒:“父皇,母后仁德,定会大好。儿臣与诸弟,定当谨遵母后教诲,孝悌友爱,尽心国事,以慰母后。”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朱元璋浑浊的目光落在长子身上,良久,才缓缓道:“起来吧。你母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他顿了顿,仿佛积蓄着力气,“朕…心力交瘁。这朝政,从今日起,你多担待些。非军国重事,不必事事报朕。六部九卿,皆听你调遣。”
“儿臣遵旨!”朱标重重叩首,声音沉稳而坚定。这“监国”之权,名义上早就有之,但父皇如此明确地放权,分量截然不同。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责任感瞬间压了下来。这不再是演习,而是真正的帝国权柄。
“记住,”朱元璋的声音陡然转厉,枯瘦的手指敲击着冰冷的御案,发出笃笃的闷响,“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然人心叵测,宵小未绝!吏治、军务、钱粮、藩篱…千头万绪,处处是窟窿!你监国,行的是朕的权柄,用的是朕的威仪,但也要有你自己的手段!宽仁是德,但绝非姑息!该杀则杀,该剐则剐,万不可有妇人之仁!”他眼中闪过一丝熟悉的狠厉,那是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帝王心术。
朱标心头一凛,再次躬身:“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宽猛相济,恩威并施,以固国本,以安黎庶。”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半晌,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最终,疲惫重新占据了上风,他挥了挥手,声音低了下去:“去吧…我乏了。凤阳…祖陵那边,替朕和你母后,多看看…”
“儿臣明白。”朱标缓缓退出大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站在高高的汉白玉丹陛上,凛冽的寒风瞬间灌满了他的袍袖,让他精神为之一振。眼前是层层叠叠的宫阙楼宇,覆盖着薄薄的初雪,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延伸向远方,那是他即将肩负的万里河山。
回到东宫文华殿,暖意融融,檀香袅袅,却驱不散朱标心头的沉重。他屏退左右,只留下最信任的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方孝孺。
“希直(方孝孺字),坐。”朱标指了指下首的椅子,自己则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了“凤阳府”的位置。那是龙兴之地,太祖陵寝所在,意义非凡。
方孝孺依言坐下,他年三十许,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充满书卷气,是朱标最倚重的文臣之一。“殿下,陛下骤然委以重任,朝野震动。然国事如舟行险滩,殿下需慎之又慎。”他直言不讳。
朱标转过身,眉宇间忧色更浓:“父皇悲伤,但国事不可一日荒废。孤责无旁贷。然孤之忧,不在朝堂权争,而在…根基。”他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凤阳的位置,“方才父皇提及凤阳,孤心中便觉不安。前日,孤收到一份密奏,来自凤阳府一个不起眼的小军屯——濠梁卫。”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没有署名、只用血按了个模糊手印的奏本,递给方孝孺。“你看看这个。”
方孝孺接过,展开。薄薄的纸张上,字迹歪歪扭扭,却浸透着血泪控诉:
太子殿下千岁金安: 小民濠梁卫军户王栓子泣血上告!中都留守司千户张彪,勾结凤阳豪强刘扒皮(刘万金),强占屯田百顷,断我卫所水源!凡有不服,动辄鞭挞枷号。去岁秋税,张刘二人串通府衙小吏,浮收勒折,一石粮竟折银五两!卫中兄弟饿死、冻死者数十!小民之父王老实,因率众理论,竟被诬以“抗税谋反”,活活打死于县衙大牢!小民之妹…被刘扒皮掳去抵债,下落不明!…中都官官相护,告状无门!剥皮亭(指当地悬挂贪官人皮的亭子)犹在,新鬼又生!殿下!凤阳乃龙兴之地,太祖爷陵寝所在,今竟成虎狼食人之所!求殿下开恩,救救我等草民!若此血书能达天听,小民死亦瞑目!…王栓子绝笔。
字字泣血,句句惊心。尤其最后那句“剥皮亭犹在,新鬼又生”,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朱标的心上。父皇登基以来,以“剥皮实草”等酷烈手段整肃吏治,意在震慑贪腐,永绝后患。然而,就在太祖陵寝之侧,就在这象征着大明法度森严的“剥皮亭”阴影下,竟又滋生出如此触目惊心的罪恶!这是对父皇苦心孤诣建立的肃贪体系的莫大讽刺,更是对大明根基的严重侵蚀!
方孝孺看完,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愤然道:“殿下!此案骇人听闻!中都留守司乃护卫陵寝重地,千户竟如此无法无天!豪强刘万金更是罪不容诛!还有那些助纣为虐的府县小吏,简直是国之蠹虫!此风不刹,国将不国!”
朱标沉默着,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父皇“该杀则杀”的严厉话语犹在耳边,但凤阳血书里那些被逼死的军户、失踪的少女、绝望的控诉,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单纯的杀戮,能真正解决问题吗?杀了一个张彪、一个刘万金,会不会还有李彪、王万金冒出来?那些被盘剥得活不下去的军户,那些被层层压榨的小吏,又该如何?
他想起幼时随父皇返乡祭陵,见过那些淳朴的乡亲,也见过地方胥吏的嘴脸。严刑峻法,固然令人生畏,却也容易让底层官吏为了自保或牟利,结成更紧密、更隐蔽的利益网,将负担加倍转嫁给最底层的军户和农民。濠梁卫的惨剧,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希直,”朱标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静的决断,“若依《大诰》,张彪、刘万金及其主要党羽,剥皮实草,亦不为过。然…涉案者众,若尽数严惩,濠梁卫恐十室九空。那些被胁迫的小吏,那些为虎作伥却罪不至死的人,又当如何?杀了他们,濠梁卫的田地就能回到军户手中?被掳走的女子就能回家?断掉的水渠就能通水?”
方孝孺一怔,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太子话语中不同于皇帝陛下的思路:“殿下的意思是…”
朱标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父皇肃贪,意在立威,以霹雳手段震慑天下。此心可昭日月。然孤监国,或可尝试另一条路。既要惩恶,以儆效尤;亦要追赃,以补民生;更要…给一些走错了路、尚有挽回余地的人,留一线生机,让他们将功折罪,为国所用。”
他踱回案前,手指点着那份血书:“此案,孤以为可分三层处置:首恶必办!张彪、刘万金及其核心党羽数人,证据确凿,罪大恶极,当斩立决,抄没家产!此乃立威,昭示朝廷肃贪之决心,不可动摇!”
“其次,胁从者,如那些被裹挟的军官、豪强爪牙、以及贪墨情节严重但非主谋的府县官吏,不杀。流放辽东、云南戍边!让他们在苦寒烟瘴之地,用血汗洗刷罪孽,为国戍边效力!”
“最后,对于那些情节相对较轻者,如被摊派勒索不得不行贿的小吏、或只是被动参与侵吞的小角色,甚至…刘万金的部分非核心家属,”朱标顿了顿,说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推行‘追赃免死’!允许他们倾其家财,追缴赃款赃物,用以赔偿受害军户损失,抚恤死者家属,并拨出专款重修濠梁卫水利!若能全数追缴并有所贡献,可免其死罪,视情节处以徒刑、革职或永不叙用!同时,在律法修订中,孤有意加入‘以银赎轻罪’之条,于此类非十恶不赦、且能积极弥补之罪,给予出路,所赎银两亦用于地方赈济、水利等民生。”
方孝孺听得心潮澎湃。这既延续了陛下肃贪的决心,又避免了过度株连,更将肃贪的成果直接反哺于受害者和民生建设!尤其“追赃免死”和“以银赎罪(轻)”,充满了务实与灵活,是对严刑峻法的一种巧妙补充和变通!他起身长揖:“殿下此策,仁心妙术!惩首恶以儆效尤,流胁从以清余毒,开追赃之门以补民生、活胁从!恩威并施,标本兼治!臣深为叹服!然…此策前所未有,恐遭非议,尤其陛下那边…”
朱标目光坚定:“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一味严刑,如同紧绷之弦,久则易断。孤此举,是松紧适度,张弛有道。至于父皇…孤会亲自禀明其中利害。濠梁卫之事,必须彻查,更要妥善处置,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凤阳乃龙兴之地,竟成藏污纳垢之所!此案,便是孤整肃吏治的第一刀!不仅要砍向首恶,更要砍断那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
他走回书案,铺开宣纸,提笔蘸墨,沉声道:“希直,即刻拟旨,不,拟东宫教令!”
“第一,擢升都察院年轻御史陈清源,为‘钦差巡按御史’,授尚方剑(象征性,代表皇权),赐密折专奏之权,即日微服出京,密赴凤阳府!明察濠梁卫案及凤阳全境吏治民情!重点查办地方豪强勾结胥吏、侵吞税粮、盘剥军户百姓之弊政!准其便宜行事,遇紧急可先斩后奏!”
“第二,命刑部、大理寺,精选干员,待陈清源掌握确凿证据后,即刻驰赴凤阳,会同地方三司,公开审理此案!务必做到铁证如山,程序严明!”
“第三,将孤方才所议之‘首恶必斩、胁从流放、追赃免死、赃款专用’之原则,密谕陈清源及后续主审官,以为断案之依据!”
“第四,着户部,提前筹划,待凤阳赃款追缴到位,优先用于濠梁卫受害军户抚恤、水利整修及凤阳府因灾免税之补偿!”
朱标笔走龙蛇,字字千钧。写完最后一句,他放下笔,望向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凤阳府上空笼罩的阴云。
“陈清源…”朱标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此人乃洪武十四年进士,年轻气盛,嫉恶如仇,曾在地方任知县时以清廉刚直着称,正是朱标心目中推行新政所需的利剑。派他去凤阳这龙潭虎穴,既是对其能力的考验,也是朱标吏治革新理念的第一次实践。
“殿下,陈御史年轻,此去凤阳,凶险万分。中都留守司盘根错节,豪强根深蒂固…”方孝孺不无担忧。
朱标目光深邃:“宝剑锋从磨砺出。孤需要一把能刺破黑暗的利剑,也需要一场能涤荡污浊的雷雨。凤阳,就是试剑石,也是惊雷起处。传令下去,选派两名大内高手,暗中护卫陈清源安全。再密令锦衣卫凤阳千户所,全力配合陈御史调查,但不得干涉其行事,更不得泄露其身份!孤倒要看看,这龙兴之地的阴云下,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当夜,一个身着普通商贾棉袍、面容沉静的年轻人,带着两名精干的随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应天京城,迎着凛冽的寒风和飘洒的雪花,策马向西北方向的凤阳府疾驰而去。他怀揣着东宫密令和太子的殷殷重托,更怀着一腔除暴安良的热血,奔向那风暴的中心。
陈清源回头望了一眼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巍峨城墙,心中默念:“殿下,臣定不负所托,将这凤阳阴云,查个水落石出!”马蹄踏碎冰雪,留下一路清晰的印记,很快又被新的风雪覆盖。
文华殿内,朱标依旧站在舆图前,手指久久停留在“凤阳府”三个字上。殿内烛火摇曳,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监国的第一道政令已经发出,是雷霆,也是雨露。他不知道这第一刀下去,会掀起多大的波澜,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更不知道远在深宫养病的父皇,得知他这“宽纵”之举后,会是震怒还是默许。
“吏治…藩王…民生…边防…”朱标低声自语,目光从凤阳移开,扫过辽阔的大明版图。他知道,濠梁卫的泣血控诉,只是这庞大帝国肌体上一个流脓的疮口。而他要做的,是找到病根,剜除腐肉,敷以良药,让这新生的王朝,能真正走向他所期望的“仁宣之治”。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紧了。应天城在雪夜中沉沉睡去,而属于太子朱标的时代,伴随着凤阳的阴云的寒意,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