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紫禁城的飞檐,细碎的雪沫被朔风卷起,抽打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一队剽悍的晋王府护卫簇拥着一辆玄色大车,碾过的道,在承天门外肃然停下。车帘掀起,晋王朱棡躬身而出。
他年方二十有六,身量极高,肩宽背厚,一身玄色织金蟠龙亲王常服,外罩玄狐大氅,更衬得面如冠玉,剑眉斜飞入鬓。不同于秦王朱樉的阴鸷暴戾,也不同于燕王朱棣的深沉内敛,朱棡的眉宇间天然带着一股锐利张扬的精明与傲气,仿佛出鞘的利刃,寒光逼人。此刻,他抬眼望向巍峨的午门城楼,那双锐利的凤眸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殿下,太子爷在文华殿候着您呢。”东宫总管太监李忠早已恭候多时,笑容谦恭,却不卑不亢。
朱棡微微颔首,将马鞭丢给身后亲卫统领,声音清朗:“有劳公公引路。”
穿过重重宫阙,肃杀之气渐浓。文华殿的暖阁内,炭火融融,驱散了深冬的寒意。朱标并未端坐主位,而是站在巨大的《大明混一舆图》前,目光正凝在“山西”二字之上。听到通传,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长兄笑意。
“三弟,一路风雪,辛苦了。”
“臣弟朱棡,参见太子殿下!”朱棡一丝不苟地行下大礼,姿态恭谨。
“快起来!自家兄弟,何须如此多礼。”朱标快步上前,亲手将朱棡扶起,力道沉稳。他仔细端详着这位英姿勃发的三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几年不见,三弟越发英武了,颇有父皇当年龙腾虎跃之姿。坐!”
兄弟二人分宾主落座,李忠奉上热茶后悄然退下,暖阁内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朱棡端起茶盏,目光扫过朱标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以及舆图上山西境内几处被朱笔圈出的地点,心中了然。他放下茶盏,开门见山:“大哥召臣弟入京,想必不只是叙兄弟之情吧?可是山西那边…出了什么让大哥忧心之事?” 语气直接,带着晋地特有的爽利,也透着一丝藩王对中枢试探的警觉。
朱标闻言,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提起案上一份奏报,语气平缓却带着深意:“三弟可知,上月,北元残部一支千人轻骑,自河套东窜,竟绕过你晋藩重镇大同,经偏头关与宁武关之间的山隙,突入我代州、崞县一带,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
朱棡脸色微变,剑眉倏然拧紧:“偏头关与宁武关之间?那条‘鬼见愁’小道?不可能!臣弟早已严令封锁,沿途烽燧斥候日夜不息!”
“封锁?”朱标目光如炬,直视朱棡,“烽燧斥候,需钱粮支撑;关隘修缮,需民夫物料。三弟,你晋藩今年的奏销册子,兵部核验,光是修补大同、太原两处城墙的支出,就比去年多了三成?可北元轻骑,为何还能从‘鬼见愁’钻进来?”
朱棡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椅扶手上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明白大哥的意思——晋藩的军费开支,水分太大!被层层盘剥了!这是对他治下吏治的敲打!他心中腾起一股被质疑的愠怒,但面对太子平静却洞悉一切的目光,这怒火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是臣弟…御下不严,督管不力!”朱棡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甘的硬气,“回去后,定要彻查兵备道和那几个卫所指挥使!”
“查?”朱标轻轻摇头,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沿着那条代表“鬼见愁”小道的虚线划过,又重重敲在太原府的位置,“查几个卫所指挥使,砍几颗脑袋,就能堵住这源源不断的窟窿?就能挡住下次北元铁骑的突袭?三弟,你精明强干,难道看不出,山西的问题,根子不在边关,而在腹心?”
朱棡猛地抬头:“腹心?”
“对,腹心。”朱标转身,目光灼灼,“山西表里山河,本应是我大明北疆铁壁,可如今呢?吏治疲敝,豪强兼并,商路不畅,民力困乏!边关将士的饷银被层层克扣,修城墙的钱粮被中饱私囊!就连维系九边命脉的晋商通道——” 他的手指猛地戳向舆图上连接太原、大同、宣府的几条粗线,“也因地方胥吏盘剥过甚,关卡林立,税卡多如牛毛,早已是百业萧条,商旅裹足!”
朱棡的呼吸微微急促。他当然知道山西的情况,但从未有人如此尖锐、如此系统地将问题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直指他作为藩王治政的软肋。
朱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压力:“商路不通,则物资匮乏,物资匮乏,则边军不稳,边军不稳,则北疆危殆,三弟,你这晋王藩屏,屏得住这内忧外患吗?”
这声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朱棡心头,他霍然起身,脸色涨红,胸中憋着一股气,却又无从反驳,大哥没有指责他拥兵自重,没有质疑他忠心,却用最冰冷的事实,点破了他看似稳固的藩屏之下,那足以动摇国本的巨大隐患,这比直接的训斥更让他感到难堪和警醒。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炭火爆裂的轻响。朱棡胸膛起伏,盯着舆图上山西的疆域,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片封地下涌动的暗流与裂痕。
良久,朱棡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着朱标郑重抱拳,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大哥…教训的是!臣弟…知错了!这山西的积弊,非猛药不可治!请大哥示下,臣弟…该如何做?” 这一刻,他收起了藩王的桀骜,真正以一个弟弟和臣子的姿态,向帝国的储君求教。
朱标看着朱棡眼中褪去浮躁、燃起的沉毅决心,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走回案前,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盖着东宫大印的札子,递给朱棡。
“三弟看。”
朱棡双手接过,展开细读。札子上赫然写着两行朱标亲笔批示的大字:
疏通晋商通道,整顿山西民政!
特晋王朱棡全权督办,山西三司听其节制,便宜行事!
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具体方略:
其一,疏通商路。
裁撤山西境内所有非法税卡、厘局,由晋王府派员与户部、都察院联合督办,胆敢私设、勒索商旅者,无论官职,就地锁拿,严惩不贷!
沿途驿站、卫所须为持有王府颁发“通商符验”的大宗商队提供护卫,确保其人身、货物安全。
·在太原、大同、平阳三府设立官营“市易司”,平价收售粮、盐、铁、布、马匹等战略物资,平抑物价,打击囤积居奇,同时为官府掌控重要资源提供渠道。
其二,整顿民政。
彻查各府州县亏空、贪墨,尤其兵备、税课、漕运、工部物料等要害衙门!主犯严惩,胁从及情节较轻者,准其“追赃免死”,所追赃款专项用于赈济贫民、兴修水利。
清丈田亩,抑制豪强兼并,凡洪武年后非法侵占之民田、军屯,一律限期退还!抗命者,由王府护卫配合地方卫所,强制执行!
招募流民,官贷种子耕牛,垦殖晋北、晋西因战乱荒芜之地,所产粮食优先供应边军,减轻朝廷转运压力。
其三,以商养军,固我藩屏。
准许晋王府遴选可靠之晋商大族,授予其经营盐引、茶引及边境榷场贸易之特权。
此等特许晋商,每年须按比例,以其利润购买粮秣、军械、战马,直接输送指定边军卫所,王府设“军需转运使”监督交割,户部、兵部凭王府印信核销。
王府可设“匠作营”,招募工匠,在太原秘密开设火器、甲胄作坊,所需铁料、硝磺由特许晋商渠道供应,所产优先装备王府精锐护卫及前沿要塞。
朱棡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振奋!这哪里仅仅是一道命令?这分明是一份脉络清晰、手腕老辣、深谋远虑的治国方略!大哥不仅点出了问题,更给出了解决之道,而且将如此巨大的权力和信任,毫无保留地交到了他的手上,尤其最后“以商养军”一条,简直是神来之笔,既解决了边军物资匮乏的燃眉之急,又巧妙地将富可敌国的晋商力量纳入朝廷掌控,更在无形中大大增强了他晋藩的军事实力。
“大哥!”朱棡猛地抬头,眼中精光四射,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被信任重托点燃的熊熊火焰与万丈豪情!“此策…此策大妙,臣弟…臣弟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大哥重托,必使我山西,成为真正的铜墙铁壁,北疆柱石!”
朱标走到朱棡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语重心长:“三弟,疏通商路,是活山西之血脉,整顿民政,是固山西之根基,以商养军,是铸山西之利剑,此三策,环环相扣,父皇封你于山西,是看重你的胆略与才干,大哥将此重任托付于你,更是信你心中有大局,肩上有担当,记住,你不是在为我朱标做事,你是在为这大明江山,为这北疆万千黎庶,守住国门!”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此事办好,便是天大的功劳,朝野上下,无人再敢小觑你晋王朱棡,便是父皇…也必对你刮目相看。”
晋王身躯剧震,他看向朱标,只见大哥眼中是坦荡的信任与沉甸甸的期许,毫无猜忌与试探。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朱棡的头顶,激得他眼眶都有些发热。
“大哥!”朱棡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是发自肺腑的敬服与感激,“臣弟…明白了,大哥信我,我必不负大哥,山西之事,若办不好,臣弟提头来见。”
“胡说!”朱标笑着将他扶起,“我要你全须全尾地回来,还要喝你庆功的喜酒呢!具体细则,我已让户部尚书郁新、工部侍郎秦逵在此等候,他们熟悉钱粮工役,你稍后便与他们详谈。记住,放手去做,但有阻挠,无论涉及何人,报我名号,先斩后奏,天塌下来,有大哥替你顶着!”
“是!”朱棡挺直腰背,声音铿锵,如同即将出征的将军领受了最荣耀的军令。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带着试探与傲气入京的藩王,而是真正被赋予了帝国重任、与储君同心同德的国之干城!
兄弟二人又细谈良久,直至暮色四合。当朱棡走出文华殿时,风雪已停。清冷的月光洒在覆盖着白雪的宫墙上,映出一片澄澈的银辉。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胸中块垒尽去,只余万丈豪情与沉甸甸的责任。
晋王府护卫统领牵马过来,低声问道:“殿下,回府还是…”
朱棡翻身上马,玄狐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勒转马头,目光如电,直指宫外驿馆方向,声音斩钉截铁:
“去驿馆!户部、工部的人还在等着!通知王府长史,明日一早,召集所有在京师听用的山西籍官员、还有平阳常家、太原渠家的主事人,本王…有大事要议!”
马蹄踏碎宫门前未化的积雪,留下一串坚定而急促的蹄印,向着山西的方向延伸。一场由大明太子布局、晋王挥刀,旨在疏通帝国北疆血脉、重塑三晋大地的变革风暴,已在这雪后初霁的夜晚,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