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高窗,洒在文华殿冰冷的金砖地上。经筵重开,殿内早已布置妥当。御座高置,朱元璋端坐其上,虽病体初愈,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太子朱标侍立一侧,文武重臣分列两旁,气氛庄重肃穆。
朱雄英与朱允炆各着一袭绛紫常服,立于殿中,等待着皇祖父的考较。长宁作为郡主,有幸陪侍在后宫嫔妃行列中,她能清晰地看到两位兄长背影的细微差别:雄英肩背挺拔而略显僵硬,允炆则身形放松却每一个关节都透着谨慎。
朱元璋先问了些经典义理,二人对答如流。雄英引经据典,阐释精当;允炆则常常能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发前人所未发。几位老翰林听得频频颔首,交换着赞赏的目光。
气氛看似融洽,直到朱元璋话锋一转,提到了北边边防。
“近日北元残余屡犯边境,虽是小股流寇,却如蚊蝇扰人,剿之不尽,防之难全。”朱元璋声音平稳,却让殿内温度骤降几分,“你二人读史知经,对此可有见解?”
这是超出常规经义的问题,直指当下军政实务。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朱雄英先答。他上前一步,行礼后从容道:“孙儿以为,边防之要,首在固本。当增修边墙,加固关隘,屯田养兵,使边境军民安居乐业,自成铜墙铁壁。同时遣使招抚,分化瓦解,对愿归顺者施以恩惠,对顽固不化者坚决打击。如此刚柔并济,方为长久之道。”
这番话四平八稳,既有战略眼光,又具实操可能,完全是合格的储君答案。几位武将点头称是,文臣们也面露赞许。朱标微微颔首,眼中有一丝欣慰。
朱元璋不动声色,目光转向朱允炆:“允炆,你说呢?”
允炆行礼,声音清亮却不过于张扬:“孙儿愚见,兄长所言极是。然则补充一二,请皇祖父指正。”
他稍顿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缓缓道:“孙儿近日研读兵书舆地,发现北元残部之所以难剿,实因他们已改变策略,化整为零,专攻我防线薄弱之处。而我军布防仍沿袭旧制,重镇守而轻机动,致使处处设防而处处薄弱。”
这番话已让几位老将军皱起眉头。允炆却继续道:
“孙儿以为,当变‘筑墙防守’为‘主动巡边’。精选骑兵组成机动兵团,仿元人战术,长年巡边,主动寻找并歼灭流寇。同时,”他声音提高少许,“可在边境线外百余里,择险要处秘密设立前哨据点,提前预警,甚至可作为出击基地。”
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这提议太大胆了!将明军据点设于边境之外,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举。
一位老臣忍不住出声:“允炆公子,此策是否过于冒险?若据点被破,岂非白白送死士入虎口?”
允炆不慌不忙,从容应对:“大人所虑极是。故这些据点必须隐秘,规模要小,且不设固定驻军,而是作为流动巡边队伍的临时补给和预警点。同时,可招募熟悉草原的归顺蒙古人加入巡边队伍,以夷制夷。”
他转向朱元璋,目光澄澈:“孙儿曾细查历年边防奏报,发现北元犯边多有规律可循。他们常于春秋两季草马肥壮时南下,且多选月晦之夜,因那时光线最暗,利于隐蔽。若我能提前预判其动向,设伏以待,而非被动防守,胜算可大增。”
允炆越说越深入,甚至提到了具体战术:“巡边骑兵可配双马甚至三马,以保证机动性;每人应配备火铳和信号焰火,遇敌可迅速集合作战;边境守军则需定期换防,以免久驻一地,被敌摸清规律...”
殿内鸦雀无声。这些细节绝非一时所能想到,必是经过长期研究和准备。朱雄英面色依旧平静,但长宁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已微微握紧。
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允炆,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
允炆谦卑躬身:“回皇祖父,孙儿平日读书之余,常向曾赴边防的将领请教实务。又蒙东宫属官中几位精通兵事的先生指点,偶有所得,不敢妄言,今日斗胆直言,请皇祖父恕罪。”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研究”归功于他人指点,既显示了谦逊,又暗示了自己广泛学习的态度。
朱元璋久久不语,手指轻轻敲击御座扶手。那一声声轻响,敲在每个人心上。
“雄英持重,允炆锐进。”终于,皇帝开口,声音在殿中回荡,“为君者,当知何时该稳如泰山,何时该出其不意。你二人所言,各有其理。”
他看向雄英:“守成之主,需知固本之道。”目光转向允炆:“开拓之君,需敢行非常之举。”最后,朱元璋的声音沉了下来,“最难的是,知何时该守,何时该攻。”
这评价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意味深长。在重武的朱元璋面前,允炆的大胆进取显然更对皇帝脾胃,尽管他同时暗示了这种进取可能带来的风险。
经筵结束后,气氛明显不同了。几位武将围着允炆问东问西,对他提出的机动巡边策略颇感兴趣;文臣们则多聚在雄英身边,宽慰他说“储君之道贵在持重”。
长宁注意到,东宫属官们的表现更是微妙。以往总是紧随雄英的几位官员,此刻却有些迟疑。有人仍坚定地跟在嫡长孙身后;有人则脚步放缓,目光不时瞟向被武将们围住的允炆;还有几人干脆找了个借口,走向允炆方向,美其名曰“请教二殿下方才提到的巡边细则”。
最明显的是东宫典玺官李文。这位一向以“只认嫡长”着称的老臣,竟在众目睽睽下走向允炆,温和道:“二殿下方才所言边防策略,老臣甚觉有理。若二殿下得空,可否来书房一叙,老臣有些边防图志,或对公子有所助益。”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无疑是一个信号,连最保守的东宫老臣都开始向允炆示好了。
允炆依旧谦恭:“李大人厚爱,晚辈惶恐。大人若有所命,晚辈自当随时请教。”
一老一少相谈甚欢地离去,留下身后无数道含义各异的目光。
朱雄英面不改色,仍与几位翰林交谈,但长宁看见他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当夜,东宫气氛诡异。明明无人敢公开议论日间之事,却处处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紧张。
长宁去书房找雄英时,发现他正对着一局残棋发呆——与数月前那幕惊人相似,只是这次,他手中捏着的白玉棋子几乎要嵌入掌心。
“哥哥?”长宁轻声唤道。
雄英抬起头,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疲惫,随即又被温和掩盖:“妹妹来了。”
“今日经筵...”长宁不知如何开口。
“允炆表现很好,”雄英抢先道,声音平静无波,“他所提策略,确有许多可取之处。边防空虚,是需要变革了。”
这话说得大度,却太过完美,反而不真实。
长宁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问:“哥哥可是担心...”
“我担心的是,”雄英打断她,声音终于泄露出一丝情绪,“他为何对边防军事如此熟悉?东宫属官中,是谁在暗中向他提供这些本该只有储君才能接触的军政要务?”
这话如一道闪电,照亮了长宁心中的疑窦。允炆久居深宫,若非有人暗中相助,怎能对边防实务了解得如此透彻?
“哥哥怀疑有人...”长宁压低声音。
雄英摆手止住她的话:“无凭无据,不可妄言。或许允炆只是勤学好问,自有他的消息来源。”他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这东宫似乎越来越陌生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即是内侍通报:“殿下,宋翰林求见。”
宋翰林是东宫讲官之一,素以刚正不阿着称。雄英忙道:“快请。”
宋翰林进门,见长宁在座,先行礼问安,而后面色凝重地对雄英道:“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生请讲。”
“今日经筵后,老臣偶然听得几位同僚私语,言道...言道...”宋翰林似乎难以启齿,“言道皇上有意让三殿下参与兵部议边事。”
雄英瞳孔微缩:“此话当真?” “老臣不敢妄断,只是听闻。但说者言之凿凿,道是皇上亲口对兵部尚书所言,‘允炆通军务,可使之参详’。”
室内一片死寂。若朱元璋真让允炆参与兵部事务,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这已不是简单的皇孙求学,而是赋予实际政务参与权。
长宁忽然明白允炆今日为何要选择边防政策作为突破点。他不仅要展示才华,更要争取实际参与朝政的机会!
“谢先生告知。”雄英的声音依然平稳,“允炆聪慧能干,若能为我大明边防出力,自是好事。”
宋翰林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老臣告退。”
老臣离去后,雄英久久不语。忽然,他伸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扫而空!白玉棋子哗啦啦散落一地,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长宁从未见哥哥如此失态,一时惊住。
雄英深吸一口气,似乎平复了情绪,低声道:“妹妹,你说皇祖父究竟是何用意?他是在用允炆来激励我,还是...”他没有说下去。
长宁无法回答。君心难测,何况是朱元璋这般深不可测的帝王。
这时,又一阵脚步声传来,这次来得急促。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出现在门口:“太孙殿下,公主殿下,允炆殿下那边出事了!”
“何事惊慌?”雄英立即恢复沉稳神态。
“允炆殿下晚膳后忽感不适,呕吐不止,现已传了太医!”
雄英与长宁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白天刚大放异彩,晚上就突然病倒,这时机太过巧合。
“可知是因何而起?”雄英问。 “太医初步诊视,疑是...疑是中毒。”小太监声音发抖。
长宁倒吸一口冷气。雄英面色骤变,猛地起身:“速带我去!”
允炆所居的偏殿已是灯火通明,太医和宫人进出匆忙。太子朱标和常氏也已闻讯赶来,面色凝重。
允炆躺在榻上,面色苍白,额上布满冷汗,见到雄英等人,还挣扎着想行礼,被朱标按住:“不必多礼,好生休息。”
太医回报:“公子似是中了轻微毒物,幸而发现及时,已无大碍。只是...”他迟疑片刻,“毒物似是混在晚膳的羹汤中。”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桌上那碗还未喝完的羹汤——那是东宫小厨房统一制备,每日都会送给各位主子的。
若是羹汤中被下毒,那么对象可能不只是允炆一人...
朱标立即下令:“彻查今日所有膳食!所有经手之人一律拘押审问!”
命令下达得果断,但长宁注意到,父亲眼中除了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恐惧并非源于弟弟中毒本身,而是这件事可能引发的后果。
在皇帝刚刚表现出对允炆的赏识之后,就有人对允炆下毒,这无疑会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人害怕允炆得宠,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而最直接的嫌疑人,就是...
长宁不敢想下去。她看向雄英,发现哥哥面色苍白,眼神复杂地望着病榻上的允炆。那眼神中有担忧,有关切,但还有一丝被冤枉的委屈和恐惧。
允炆虚弱地开口:“父亲不必担忧,儿臣想是误食了什么东西,并非有人刻意下毒。”他勉力笑了笑,“或许是儿臣体质特殊,对某些食材敏感。”
这话说得体贴,却更加深了众人的疑窦。在可能被下毒的情况下还为他人开脱,要么是真正仁厚,要么是...极高明的以退为进。
朱元璋很快得知消息,震怒之下下令严查。一夜之间,东宫数十宫人被带走审讯,气氛恐怖至极。
调查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并非有人下毒,而是新来的厨子不认得某种药材,误将其当作香料放入汤中,而这种药材恰好与允炆日常服的某种补药相克,导致中毒反应。
一场风波似乎以“意外”告终。厨子被杖责逐出,东宫饮食监管更加严格。
但长宁知道,有些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黑暗中生根发芽。
第三天夜里,长宁偶然经过东宫小花园时,听到假山后有人低声交谈。她本能地藏身树后。
是两位东宫属官的声音,一人道:“...果真只是意外?那厨子进入东宫不过半月,偏偏就在经筵之后犯此大错...”
另一人叹息:“李兄慎言!既已查明是意外,何必再多猜疑?” “我不是猜疑,只是觉得巧合太过!你想想,若允炆公子真有个三长两短,谁最受怀疑?又是谁最受损?”
沉默片刻后,第二人道:“你是说...有人故意制造意外,嫁祸于...” “我可什么都没说!只是这东宫如今深如潭水,你我还是谨慎为妙。两位公子皆是人中龙凤,将来如何,尚未可知啊...”
脚步声远去,留下长宁独自在寒风中战栗。
她终于明白,那无形的隔膜已不再仅限于兄弟之间,而是扩散到了整个东宫。人们开始暗自选边站队,猜测着未来的风向。
经筵上的锋芒毕露,中毒事件的疑云,这一切都让东宫的局面更加复杂难测。深潭表面似乎恢复了平静,水下却已是暗流汹涌,等待着某个契机,爆发成惊涛骇浪。
长宁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这不是季节的寒冷,而是源自权力旋涡中心的、足以冻结一切温情的冰寒。
在这个旋涡中,她最亲的两个人,正被无形的手推着,一步步走向命运的对立面。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阻止。
东宫偏殿内,药气氤氲。朱允炆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太医们束手立于一旁,低声交换着意见。
“允炆公子脉象虚浮,似有中毒之象,却又辨不出是何毒物...”太医院院判蹙眉禀报。
朱标面色凝重,常氏则忧心忡忡地握着允炆冰凉的手。殿内众人皆屏息凝神,唯有朱长宁静立一旁,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允炆的面容。
她缓步上前,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父亲、母亲,长宁略通医理,可否容我一观?”
朱标略显迟疑,常氏却已点头:“宁儿医术得过高人指点,或可有不同见解。”
长宁在榻前坐下,三指轻轻搭上允炆腕间。她垂眸凝神,片刻后,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好一个朱允炆,果然是用了一味罕见的南疆草药“离魂草”。此草服之可令人脉象虚浮,面色苍白,状若中毒,实则并无大碍,十二个时辰后药性自解。若非她曾随异人习得百草之性,几乎也要被他骗过。
“如何?”朱标关切问道。
长宁抬眼,目光清澈:“允炆脉象确有异常,似中奇毒。幸而毒性不深,长宁或有解法。”
她转向太医:“可否借银针一用?”
太医忙递上针囊。长宁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烛火上微微一烤,手法娴熟地刺入允炆虎口合谷穴。
这一针下去,朱允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长宁心中冷笑,面上却温婉如常:“此穴可通经活络,排解毒性。”
她又取一针,声音轻柔如羽:“允炆莫怕,姐姐必能救你。”话音未落,银针已精准刺入他足底涌泉穴。
这一针力道微妙,既不会造成真实伤害,又能让离魂草的药效加剧数倍——原本只是轻微不适,此刻却成了切肤之痛。
朱允炆的额角渗出细密冷汗,面色由苍白转为青白,呼吸真正急促起来。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温婉的姐姐竟有如此医术,更没想到她会暗中加重他的痛苦!
长宁故作惊喜:“看,允炆面色有变,毒素正在排出!还需再行几针...”
她又连续施针数处,每一针都精准地加剧着朱允炆的痛苦,却又在外人看来是疗毒的必要步骤。朱允炆咬牙强忍,几乎要呻吟出声,却不得不继续装下去。
最后,长宁取出一枚紫色药丸:“这是周王府药田中百药炼就的‘百解丹’,可解百毒,允炆服下定会好转。”
朱允炆眼中闪过一丝恐慌。这未知药丸若是服下,不知又会引起什么反应!但他此刻已是骑虎难下,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张口咽下。
不过片刻,他忽然腹中绞痛难忍,冷汗涔涔而下,这回的痛苦却是真实无比了!
长宁俯身在他耳边,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允炆,离魂草与紫珠相克,服之腹痛如绞。姐姐这剂‘解药’,滋味如何?”
朱允炆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长宁。她竟早知道他是装病,还将计就计,让他假病成真!
长宁直起身,面带忧色地对众人道:“药性正在发作,允炆需静养。我开个方子,按时服用,三日内必能痊愈。”
她写下药方时,特意加重了几味苦寒之药的分量——足够朱允炆真真实实地病上几日,却也伤不了根本。
当夜,朱允炆腹痛难忍,呕吐不止,真正病倒在床。
然而风波并未平息。
三日后,朱允炆刚能下床,东宫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朱雄英书房中一方御赐端砚不翼而飞。那方砚台是朱元璋亲赐,意义非凡。
众人遍寻不着,最后竟在朱允炆书房窗外的花丛中找到了摔碎的砚台。所有证据都指向允炆——有宫人称见他前日曾在雄英书房外徘徊;砚台上发现的墨迹与允炆常用的徽墨相似。
朱标震怒,将允炆叫到正殿问话。
允炆跪在殿中,面色因大病初愈而苍白,更显得楚楚可怜:“父亲明鉴,儿臣绝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那日儿臣确实经过兄长书房,是因想去请教经义,见兄长正忙,未敢打扰便离开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加之病弱之姿,让朱标面色稍霁。
这时,一位东宫属官忽然出列:“殿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臣那日见允炆公子从大公子书房方向匆匆离去,神情似有慌乱...”官员欲言又止。
又有一宫女怯生生道:“奴婢前日打扫时,似乎看见允炆公子案上有块墨迹,与御砚上的墨色相似...”
证据似乎对允炆越来越不利。
长宁冷眼旁观,心知这又是允炆的苦肉计——故意制造自己被害的假象,让众人以为有人要陷害他,从而洗清自己的嫌疑。
果然,允炆不慌不忙,从容道:“父亲,儿臣案上墨迹是因练字时不慎打翻墨盏所致。至于那位大人所见,儿臣离去的匆忙,实是因突然感到不适,恐在兄长书房外失仪,才急忙返回。”
他叩首道:“御砚被毁,儿臣亦感痛心。但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查明真相,而非猜疑兄弟。或许...是有人故意陷害,欲离间我兄弟感情。”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既为自己开脱,又暗示了被害可能。
殿内一时寂静。朱标面露迟疑,显然被允炆说动了。
就在这时,长宁忽然轻声开口:“父亲,长宁或许知道真相。”
众人目光齐聚她身。
长宁缓步走到殿中,从袖中取出一物:“这是在御砚发现处附近找到的香囊。长宁闻其气味特殊,便私下查验了一番。”
她将香囊呈给朱标:“这里面装的并非寻常香料,而是一种名为‘引蚁香’的特殊药粉。蚂蚁闻之便会聚集。”
朱标不解:“这与御砚何干?”
长宁转向先前作证的宫女:“你说前日打扫时看见允炆案上有墨迹,是何时辰?” “约、约是申时三刻。” “这就对了。”长宁颔首,“申时正是蚂蚁活跃之时。若有人在御砚上涂抹蜂蜜,再撒上引蚁香,蚂蚁便会聚集啃咬,导致砚台从窗台坠落。”
她目光扫过众人:“而这位姐姐看到的允炆案上墨迹,恐怕是蚂蚁搬运蜂蜜时留下的痕迹。”
殿内哗然!
长宁继续道:“长宁已查过,引蚁香乃南疆特产,东宫中只有药房有存,记录显示三日前有人取用过。”她目光投向那个首先作证的属官,“李大人,听说您近日患风湿,药房中正好为您配了含引蚁香的药膏?”
那李姓官员顿时面色惨白,扑通跪地:“殿下明鉴!臣、臣确实取了药膏,但绝未用于此途啊!”
长宁语气平静:“长宁并未说是大人所为。只是这香囊上的绣纹针法特殊,似是苏州双面绣。听说大人新纳的妾室正是苏州绣娘?”
句句未直指其罪,却句句将其逼入绝境。
李官员浑身颤抖,再也支撑不住,伏地认罪:“臣罪该万死!是臣...是臣嫉妒允炆公子得宠,欲陷害于他...”
案情急转直下,朱标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李官员押下严办。
一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朱允炆洗清嫌疑,还对长宁表示感谢:“多谢长姐明察秋毫,还弟弟清白。”
长宁浅笑:“兄妹之间,何须言谢。”
然而当夜,长宁却私下求见朱标。
书房内,她将真正的发现娓娓道来:“父亲,那香囊并非在李大人处找到,而是在允炆书房暗格中发现的。上面的苏州绣纹不假,但允炆生母吕侧妃正是苏州人,生前最擅双面绣。”
朱标震惊:“你是说...” “允炆早已察觉李大人有异心,于是将计就计。”长宁目光清明,“他故意让李大人得手,再引导长宁发现‘真相’,既除去了一个潜在对手,又彰显了自己的清白无辜。”
她轻声道:“那方御砚,或许本就是允炆设法取出的。他算准了一切,包括长宁会介入调查。”
朱标默然良久,面露疲色:“这些...你有证据吗?” 长宁摇头:“允炆行事谨慎,不会留下实据。但父亲细想,今日之事,最大的得益者是谁?”
不仅是除去异己,更是让朱元璋听说此事后,对允炆更加怜爱——次日便赏赐了他许多珍贵药材补品。
朱标长叹一声,揉了揉眉心:“宁儿,你为何要告诉父亲这些?” 长宁跪了下来,眼中含泪:“因为长宁不忍见父亲被蒙蔽,不忍见东宫兄弟相残,允炆心机深沉,若不及早遏制,恐成后患!”
“那你欲如何?”朱标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
长宁抬头,眼神坚定:“请父亲准长宁暗中留意允炆举动。他既能用计,我们便可将计就计。”
从那日后,长宁仿佛变了个人。她依然温婉端庄,却多了几分锐利。她又开始主动参与东宫事务,特别是与朱允炆相关的事。
允炆提议改革书房制度,长宁便提出更完善的方案;允炆拉拢某位官员,长宁便设法让那位官员外调;允炆想在某件事上立功,长宁总能先他一步提出更好的建议。
最妙的是,她每次都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允炆有苦难言。
朱元璋对这些变化似有所觉,却不出言制止,反而偶尔在考较功课时,也会问问长宁的见解。这位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皇孙女,渐渐展现出不凡的才智。
这日大雪初晴,长宁正在梅园采雪烹茶,忽见朱允炆独自一人站在廊下望雪。四目相对,允炆缓步走来。
“长姐好雅兴。”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允炆身子可大好了?”长宁斟了杯热茶递给他,“天寒地冻,喝杯热茶暖暖身。”
允炆接过茶盏,却不就饮,只是看着盏中氤氲的热气:“允炆一直想谢长姐那日施救之恩。若非长姐医术高明,允炆恐怕...”
“兄弟之间,何必言谢。”长宁微笑,“只是允炆日后当更加小心,莫再‘误食’什么不该食的东西了。”
话中有话,二人心知肚明。
允炆终于抬眼看向长宁,目光深邃如寒潭:“长姐说的是。允炆也会记住长姐的教诲——有些东西,看似甜蜜,实则剧毒;有些人,表面相助,实则...”
他故意停顿,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罢了,允炆胡言乱语,长姐莫怪。”
说罢,他将未沾唇的茶盏放回石桌,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长宁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柱尽头,轻笑出声。
好个朱允炆,这是在暗示他知道一切都是她做的手脚了。
她端起那杯被弃置的茶,缓缓倾倒在雪地上。热气融化了积雪,露出下面黝黑的泥土。
“允炆啊允炆,”她轻声自语,“你既选择了这条路,就莫怪姐姐手下无情了。东宫这片天,有雄英哥哥一个太阳就够了。”
她转身走向朱雄英的书房,脚步坚定。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纷纷扬扬,覆盖了所有痕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东宫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温婉的公主露出了锋芒,谦恭的皇孙展现了獠牙。这场兄弟之争,因为一个妹妹的介入,进入了全新的局面。
而高高在上的朱元璋,依然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如同观棋不语的真君。
深宫之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