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里,长宁褪去了往日的锦绣华服,只着一身素色襦裙,袖口挽至小臂,指尖捏着银针在烛火上燎过,目光专注地落在榻上昏迷的允炆脸上。
允炆面色蜡黄,唇瓣干裂起皮,额间还覆着一方浸了药汁的帕子,每一次呼吸都浅促得像是随时会中断。三日前,外界都传皇孙允炆因谋逆罪被赐死,唯有朱元璋、朱标和长宁知道,他被秘密移到了这处密室。长宁自请留下照料,白日里煎药喂药、施针渡穴,夜里便守在榻边,随时留意他的气息变化,双眼早已布满血丝,却连片刻都不敢合眼。
“姑娘,该换药了。”侍女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走进来,看着长宁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劝道,“您已经三天没好好歇息了,不如让奴婢守着,您去歇半个时辰?”
长宁接过药碗,用银勺轻轻搅动着,语气却没半分松动:“不必,我守着才放心。这药得趁热喝,你去把蜜饯拿来,等会儿他若是醒了,怕会嫌药苦。”
侍女应了声,转身去取蜜饯。长宁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吹了吹,又低头试了试温度,才小心地扶起允炆,将药勺递到他嘴边。可允炆毫无意识,药汁刚碰到唇瓣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长宁没有气馁,又舀起一勺,这次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捏开允炆的下颌,缓缓将药汁送进去,等他咽下去,才继续喂下一勺。
一碗药喂完,长宁的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放下药碗,替允炆掖好被角,指尖轻轻拂过他滚烫的额头,心中暗道:允炆,你一定要撑过来,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长姐都不会让你死。
接下来的几日,长宁依旧日夜守在密室里。她根据允炆的病情调整药方,银针渡穴的次数也愈发频繁。朱标曾来看过几次,见她如此辛苦,心疼不已,却也知道劝不动她,只能让人多送些滋补的汤羹过来。朱元璋也派人送来密旨,只说“听凭长宁处置”,这四个字,既是信任,也是对允炆最后的宽容。
第七日深夜,月色透过密室狭小的气窗洒进来,与烛火交织在一起,映得殿内一片朦胧。长宁正坐在榻边,借着烛光翻看医书,忽然听到榻上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她猛地抬头,只见允炆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要醒过来。
长宁连忙放下医书,凑到榻边,心脏因激动而剧烈跳动。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允炆的眼睛,生怕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片刻后,允炆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依旧朦胧,像是蒙着一层水雾,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聚焦。当他看到眼前长宁疲惫却关切的面容时,眼中满是困惑,嘴唇动了动,发出嘶哑干裂的声音:“...长姐?”
长宁心中一松,眼眶瞬间湿润。她连忙拿起一旁的温水,用小勺喂到允炆嘴边:“慢点喝,你发了好几天高热,喉咙肯定不舒服。”
允炆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喉咙里的干涩感渐渐缓解。他怔怔地看着长宁,过了许久,才忽然苦笑起来,声音里满是自嘲:“长姐何必救我?我这样的罪人,谋逆叛国,本就该被赐死,活着也是玷污了皇家的名声...”
“胡说什么!”长宁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弟弟。我相信,我的弟弟本性不坏,只是一时糊涂。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走到这一步?是有人逼迫你,还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允炆闭上眼,一行泪水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长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缓缓开口,声音缥缈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两年前,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梦里没有长姐你,也没有现在的一切。”允炆的声音带着一丝恍惚,“梦里,兄长在八岁那年就得了急病夭折了,父亲也在几年后英年早逝。皇祖父悲痛之下,没有立叔叔们为储,反而把我接到身边,立我为皇太孙。我被当作未来的皇帝培养,后来顺利继位...”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复杂:“梦里,我的生母吕氏没有因为犯错被打入寺庙清修,反而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继位后,她就成了太后,尊享无上荣光。我以为...我以为那是上天给我的启示,是我的天命。”
长宁心中巨震,手中的水杯差点滑落。她穿越而来,自然知道允炆描述的正是历史上的真实进程!原来他梦到的,是这个时空本来的走向。只是因为她的到来,一切都改变了——朱雄英没有夭折,朱标身体健康,吕氏也因犯错被废,允炆的人生轨迹,彻底偏离了他梦中的“天命”。
“所以你就...”长宁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大概能猜到接下来的故事。
“所以我就努力让梦境成真!”允炆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眼中满是偏执,“既然梦预示我是天命所归,我为何不能争取?可是现实完全不同!兄长健健康康地活着,还成了皇太孙,父亲也尚安好,甚至还多了你这个处处压我一头的长姐...一切都变了!”
他抓住长宁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语气里满是痛苦和不甘:“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我只能更努力,更狠心...我开始讨好叔叔们,跟他们暗中合作,我以为只要除掉兄长,只要父亲出点意外,只要把你也拉下来,就能回到梦里的轨道,就能拿到本该属于我的皇位...我以为只要按照梦的指引,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允炆,”长宁反握住他颤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安抚着他,声音温柔却坚定,“那只是一个梦。梦不是预言,也不是天命,它只是无数种可能中的一种。你不能因为一个梦,就迷失了自己,更不能因此伤害身边的人。”
她看着允炆痛苦的眼神,心中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透露部分真相。有些事,或许让他知道,才能彻底唤醒他:“我在周王府时曾听一位云游的方士说过类似的说法,他说世间有无数个平行时空,每个时空的走向都不同。在某个可能的时空里,确实如你梦中所见——兄长夭折,父亲早逝,你成为了皇太孙,后来继位为帝。”
允炆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你...你也知道?”
“但那个时空的大明,后来也许并不太平。”长宁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你登基后,因为忌惮叔叔们的兵权,急于削藩,结果激起了兵变。燕王朱棣以‘清君侧,靖难’为名起兵,四年的战火席卷了大半个大明,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最终,燕王的军队攻入南京,皇宫里起了大火,你从此下落不明,有人说你烧死在了宫里,有人说你剃度出家,远走他乡...而燕王,成了新的皇帝。”
允炆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不...不可能...梦里的我明明是天命所归,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长宁轻声说,“梦没有让你看到结局,不是吗?因为那个结局并不美好,它充满了杀戮和动荡,让大明的根基都险些动摇。而现在这个时空,虽然与你梦中不同,但兄长仁厚,有治国之才,父亲康健,能辅佐皇祖父稳定朝局,大明没有内战,百姓安居乐业,这难道不是比你梦中更好的未来吗?”
允炆怔怔地看着长宁,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姐姐。他一直以为长宁是阻碍他实现“天命”的绊脚石,却没想到,她竟然知道这么多,甚至在他犯下大错后,还愿意救他,还愿意跟他说这些掏心掏肺的话。
“长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允炆的声音里满是困惑,“那些关于另一个时空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长宁微微一笑,眼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或许,我也是某个梦的启示者?又或许,我只是比你幸运,提前看到了不同选择带来的不同结局。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允炆,现实不是梦境的奴隶,你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你现在就可以选择一条不同的路,一条不再被梦境束缚,不再充满仇恨的路。”
允炆沉默了,泪水再次涌出,顺着脸颊滑落。但这次的泪水,不再是绝望和不甘,而是释然和悔恨。他一直被那个所谓的“天命之梦”裹挟着,一步步走向深渊,却从未想过,自己追求的“天命”,竟然是那样一个悲惨的结局。而他现在拥有的,虽然不是梦中的“皇位”,却有健康的父亲,仁厚的兄长,还有愿意原谅他的姐姐——这些,难道不比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更重要吗?
接下来的三日,长宁依旧在密室里照料允炆。允炆的身体渐渐恢复,精神也好了许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偶尔还会主动跟长宁说说话,语气里满是愧疚。
三日后,在长宁的搀扶下,允炆换上了一身素色的衣服,悄悄来到了朱元璋的御书房。他一进殿,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朱元璋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孙儿允炆,拜见皇祖父。”允炆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今日,孙儿是来请罪的,也是来将一切和盘托出的。”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示意他继续。
允炆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将自己两年前做的那个梦,以及梦境如何驱使他嫉妒兄长、讨好叔叔、暗中谋划谋逆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没有隐瞒任何细节,包括自己如何与齐王勾结,如何试图陷害朱雄英,如何在事情败露后想要自尽...每说一句,他的愧疚就多一分,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
“...孙儿被猪油蒙了心,被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迷了眼,不仅差点害了兄长和长姐,还辜负了皇祖父和父亲的信任,更是背叛了大明...孙儿罪该万死,只求皇祖父能给孙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允炆再次磕首,额头已经渗出血迹,“孙儿愿意放弃一切爵位,前往皇觉寺,常伴青灯古佛,为大明祈福,为自己赎罪。”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允炆压抑的哭泣声。朱元璋久久地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目光落在允炆身上,复杂难辨。他知道允炆一直对朱雄英的地位心怀不满,却没想到,这一切的根源,竟然是一个梦。
良久,朱元璋才长长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痴儿啊...真是个痴儿!竟被一个梦所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你可知,你差点就毁了自己,也毁了整个东宫,甚至毁了大明的未来?”
“孙儿知道...孙儿知道错了...”允炆泣不成声。
朱元璋看向站在一旁的长宁,语气缓和了几分:“宁儿,你一直守着他,也一直劝他。现在他既已醒悟,你说说,该如何处置他?”
长宁连忙跪下身,恭敬地说道:“回皇祖父,允炆虽犯了大错,险些酿成大祸,但究其根源,是心魔作祟,被梦境所困。如今他已彻底醒悟,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愿意承担后果,甚至想要放弃爵位赎罪——这份悔意,是真切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大明正值用人之际,允炆虽有过错,但他自幼聪慧,通读诗书,若能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他去地方历练,为百姓做些实事,或许比让他在寺庙里赎罪更有意义。一来,能让他亲眼看看大明的江山和百姓,明白皇位的真正意义不是权力,而是责任;二来,也能让他用实际行动弥补自己的过错,证明自己不再是那个被梦境束缚的糊涂人。”
朱元璋沉默着,似乎在思考长宁的话。御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允炆跪在地上,心中既紧张又期待,他知道,长宁的话,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过了许久,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宁儿说得有道理。允炆,朕念你年幼无知,又有悔悟之心,便饶你一命,也不剥夺你的爵位。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你前往凤阳守陵,协助当地官员打理皇陵事务。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回京。”
允炆闻言,心中大喜,连忙磕头谢恩:“谢皇祖父恩典!孙儿一定好好守陵,改过自新,绝不辜负皇祖父的期望!”
朱元璋摆了摆手,语气严肃:“你不必谢朕,若不是宁儿为你求情,又日夜守着你,你今日早已是一具尸体。记住,凤阳的日子不比南京,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前呼后拥,你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若再敢有半分异动,朕绝不轻饶!”
“孙儿记住了!孙儿一定好好反省!”允炆再次磕首,眼中满是感激。
离开御书房时,夕阳正缓缓落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皇宫的琉璃瓦上,映得整个紫禁城格外壮丽。长宁扶着允炆,慢慢走在宫道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
“长姐,谢谢你。”允炆忽然开口,声音里满是真诚,“谢谢你救了我,也谢谢你帮我求情。以前是我太糊涂,误会了你,还差点害了你和兄长...我到了凤阳后,一定会好好反省,等将来有机会,一定报答你和兄长。”
长宁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是姐弟,不必说这些客套话。到了凤阳后,照顾好自己,好好做事,好好反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真心悔改,东宫永远是你的家,我和兄长也永远是你的亲人。”
允炆点了点头,眼中再次湿润。他知道,自己犯下的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但他会用余生去努力。
几日后,允炆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南京,前往凤阳。朱标和朱雄英没有去送他,但长宁悄悄去了城外的十里亭。她看着允炆乘坐的马车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身回京。
马车里,允炆掀开窗帘,望着应天府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次离开,不仅是去守陵,更是去寻找真正的自己。那个被梦境束缚的朱允炆已经逝去,现在的他,要开始新的人生。
而应天府内,东宫的气氛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朱雄英依旧坐镇兵部,处理军务;朱标则继续打理朝政,偶尔还会与朱元璋商议国事;长宁则一边协助朱标处理东宫事务,一边关注着各地的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