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孙朱雄英与新鲜受封的仁慧公主朱长宁自武英殿辞出,那“刚柔并济,其利断金”的御评和着书立制、厚赏殊荣的恩典,早已如插翅般飞遍宫闱,先一步抵达了东宫。
当兄妹二人的仪仗穿过重重宫门,最终停驻在东宫巍峨的殿门前时,眼前景象饶是朱雄英心性沉稳,也不由微微动容——以詹事府詹事黄淮为首,左右春坊大学士、谕德、赞善、洗马等数十名东宫属官,早已按品阶肃立等候,阵容齐整,气氛庄重而又压抑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激动。
见到两位殿下下车,众官员即刻整齐划一地躬身作揖,声音洪亮,穿透了午后的宁静:“臣等恭迎太孙殿下、仁慧公主殿下回宫,恭贺殿下、公主殿下立不世之功,凯旋还朝,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雄英虽面色仍带着大病初愈后的些许苍白,身形也比离京时清减了几分,但脊背挺得笔直如松,目光沉静而温和。他上前一步,虚抬右手,声音虽不算洪亮,却清晰稳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先生快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劳烦诸位先生久候挂心,雄英与舍妹愧不敢当。”
长宁——如今是仁慧公主了——亦在他身侧微微颔首还礼,仪态端庄,目光明澈,那新赐的封号仿佛为她本就出众的气度更添了一层光辉。
众人直起身,目光灼灼地聚焦在两位年轻的殿下身上。那眼神里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兴奋、如释重负的庆幸,以及更深一层的敬畏与叹服。尤其是那些自始至终坚定支持太孙的属官,此刻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
詹事黄淮,作为东宫属官之首,亦是铁杆的太孙党,此刻花白的胡须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再度上前,声音竟带上了几分哽咽:“殿下,公主,您二位可算是平安归来了,自渭南凶信零星传回,臣等……臣等真是日夜悬心,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每每思及殿下万金之躯身陷险地,公主亦……臣等心如油煎,却无能为力,唯有日日焚香祷祝,如今苍天护佑,祖宗显灵,得见殿下与公主不仅安然无恙,更立下如此擎天保驾之功,解万民于倒悬,获陛下如此隆恩盛誉,臣……臣这心里……”他语无伦次,最终化为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左春坊大学士齐泰,亦是太孙核心辅弼,接口道,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佩与自豪:“殿下临危受命,不避斧钺,深入疫区腹心之地,所行诸策,无论是分区隔离、沸水消毒,还是石灰泼洒、改良药方,皆切中肯綮,行之有效,真真是力挽狂澜,拯溺救焚,活人无算,此乃社稷之洪福,苍生之幸甚,殿下之贤德勇毅,必将光耀史册,为万世楷模,”他的话不仅是对朱雄英功绩的总结,更是说给在场所有官员听,强化着太孙毋庸置疑的威望。
右春坊大学士黄子澄,素与齐泰同心,抚掌慨叹:“更难得殿下与公主兄妹同心,一者果决刚毅,镇定乾坤;一者心思缜密,仁术济世。刚柔相济,互补短长,方成就此不世之功,陛下‘其利断金’之评,实乃至理,我等能于东宫行走,得附骥尾,辅佐如此明主贤公主,实乃三生修来之福分,”他将兄妹二人并称,极大地凸显了长宁此次不可或缺的作用以及她新获得的崇高地位。
一时间,赞颂之声此起彼伏,众属官纷纷表达着激动与敬服之情,东宫门前的气氛热烈得如同沸腾之水。
然而,在这片几乎一边倒的欢腾与赞誉中,亦有几张面孔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的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眼神闪烁,努力附和着称颂,额角却隐隐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几人多是此前因太孙年幼、曾落水大病而对其健康与稳固性心存疑虑,又见皇次孙朱允炆(在此设定下,允炆为庶出,且其母族势力远不及常氏)读书聪慧,故而或明或暗向允炆一系示好、或至少保持暧昧观望的官员。
一位姓王的赞善,缩在人群靠后位置,心中早已懊悔得肠子都青了,暗自忖度:“失策,真是大大失策,早知太孙有如此胆魄,能于那般险境中不仅全身而退,更立下泼天功劳,圣心如此稳固……我当初怎会鬼迷心窍,觉得允炆有机会?甚至还……唉,”他想起自己此前对允炆师傅的几次示好和含糊其辞,此刻只觉那简直是自毁前程的蠢行,脸上阵阵发烧。
另一位李姓洗马,亦是心中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想:“陛下竟将防疫之事着为定例,交由太孙主理,太子殿下协办,这分明是为太孙积累政绩人望,铺路之意已是昭然若揭,板上钉钉,我等……我等真是鼠目寸光,险些押错了宝,站错了队,”他偷偷觑着被众人簇拥着、虽面带倦色却目光清明、气度沉凝的朱雄英,再想想远在凤阳守陵、势单力薄的允炆,心中天平彻底倾倒,暗下决心日后定要殚精竭虑,加倍勤勉,务求挽回在太孙心中的印象。
朱雄英自幼长于深宫,耳濡目染,对这般微妙的人情世态、政治风向岂会毫无察觉?他将众人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心中明镜也似。但他并未表露丝毫异样,依旧是那副温和沉稳的模样,待众人稍静,方缓声道:“诸位先生过誉了。雄英年少识浅,此次渭南之行,能稍有微功,全赖皇祖父与父君信重托付,前方将士用命死守,太医署上下尽心竭力,地方官吏百姓咬牙坚持,更有舍妹长宁,”他侧首看了妹妹一眼,目光充满真诚的感激,“她奇思妙想,仁心仁术,于关键时刻屡建奇功,若无她,雄英恐已命丧渭南,焉有今日?此功属于所有为之奋战、牺牲之人,雄英岂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他语气诚恳,将功劳分予众人,旋即话锋微转,目光扫过全场,继续道:“然,皇祖父与父君既将此善后定例之事交予雄英,便是期望雄英能借此机会,好生学习历练,为日后更好地为君分忧、为民请命打下根基。雄英才疏学浅,日后诸多事务,还需仰仗诸位先生不吝教诲,鼎力辅佐。雄英在此,先行谢过诸位先生了,”他说着,竟是朝着众官员微微拱手一礼。
这一番话,既谦逊得体,又明确指出了未来的方向,更表达了对属官的尊重与倚重。太孙党们听得热血沸腾,纷纷躬身还礼,连声道:“臣等敢不竭尽驷钝,辅佐殿下,”那些心中忐忑者,见太孙如此态度,也稍稍安心,看到了将功补过的希望,忙不迭地跟着表态,声音比旁人更响亮几分。
又寒暄片刻,朱雄英和长宁才得以从属官的包围中脱身,在一众内侍宫人的簇拥下,往东宫内殿行去。
穿过重重殿宇廊庑,还未踏入母亲常氏所居的正殿院门,远远便瞧见殿门口一阵骚动。 next moment,只见太子妃常氏竟不顾平日最为看重的端庄仪态,由两名贴身侍女一左一右几乎是搀扶着,疾步从殿内迎了出来,
常氏今日未着繁复礼服,只一身家常的湖蓝色缎面宫装,头发也略松散了些,显然已是焦虑等待了许久。她此刻早已哭红了双眼,脸上脂粉不施,泪痕交错,一见到一双儿女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外,也顾不得身后跟着跑出来的小儿子们,更顾不得什么太子妃的威仪,竟猛地甩开侍女的手,提着裙摆便跌跌撞撞地冲下台阶,朝着他们奔来。
“英儿,宁儿,我的心肝。”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人还未到跟前,泪水已再次奔涌而出。她一把抓住朱雄英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掐进他肉里,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仔细打量,仿佛要确认眼前的儿子是真实的,是完好无缺的。
“我的儿,我的儿啊,”她颤抖的手抚上朱雄英清瘦凹陷的脸颊,指尖冰凉,“瘦了…怎地瘦成这般模样,听说你…你病得那般凶险,高烧不退,咳血……你…你这是拿刀子在剜娘亲的心头肉啊,”她泣不成声,几乎站立不稳。
猛地,她又松开朱雄英,转而将长宁狠狠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仿佛怕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不见:“还有你,我的宁儿,你怎地那般大胆,那是瘟疫横行的地方啊,是阎罗殿门口,你一个女孩儿家,金尊玉贵的,怎么就敢往里闯,还日夜不休地守着你哥哥……你自己呢?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你要是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娘亲……娘亲还怎么活,”她的担忧、恐惧、后怕,以及此刻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这是一个母亲最原始、最真实的情感爆发,与武英殿那充斥着帝王术与朝堂政治的对话截然不同,充满了滚烫的温度和揪心的力量。
朱雄英和长宁被母亲这汹涌的母爱包围着,心中亦是酸涩与温暖剧烈交织。朱雄英反手轻轻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低声安慰,声音也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娘亲,儿子不孝,让您担惊受怕,是儿子的不是。您看,儿子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没事了,都过去了,真的。”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宽慰母亲,“儿子还因祸得福,长了见识,受了皇爷爷夸奖呢。”
长宁也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着那熟悉的、令她安心的馨香,尽管这馨香此刻被泪水浸透。她软语道:“娘亲,您别哭了,看哭伤了眼睛。女儿真的没事,女儿不仅好好的,还帮了哥哥,救了很多人呢。皇爷爷还夸女儿,给了女儿封号,叫‘仁慧’,娘亲,您说好听吗?”她试图用好消息转移母亲的注意力。
“什么封号赏赐,娘亲只要你们平平安安,毫发无损地站在娘亲面前,”常氏哽咽着,却果然被女儿的话吸引,稍稍止了些泪,她拿起已被泪水濡湿的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仔细端详着一双儿女,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一种近乎盲目的骄傲,“仁慧……仁慧好……我儿当得起,你们都是娘亲的好孩子,真是祖宗保佑,菩萨显灵,”她一手紧紧拉着雄英,一手死死攥着长宁,仿佛抓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这时,朱允熥、朱允熞、朱允熙三个小的也跑到了近前。十岁左右的朱允熥看着备受瞩目的哥哥姐姐,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崇拜:“大哥,大姐,宫里都在说你们是大英雄,打跑了瘟神,”
更小些的朱允熞和朱允熙也迈着小短腿,学着兄长的样子,奶声奶气地挥舞着小拳头嚷嚷:“英雄,大哥大姐是英雄,打坏人,”
孩子们天真无邪的话语冲淡了悲伤的气氛。常氏看着围绕在身边的儿女,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下来,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真切而温暖的笑容。她一手拉着雄英,一手拉着长宁,对孩子们道:“对,你们大哥大姐是最厉害的英雄,走,都快进屋去,外头风大,英儿病才好,可不能吹着。娘亲让人备好了你们最爱吃的枣泥山药糕、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还有冰糖燕窝羹,这一路定然辛苦坏了,赶紧进屋好好歇歇,吃点东西补补元气。”
一家人簇拥着进入温暖的内殿。殿内早已熏了淡淡的安神香,桌上摆满了精致温热的点心羹汤。常氏不再追问那些凶险的细节,此刻她只是一个最寻常的母亲,一个劲地催促儿女多吃点,不停地亲自为他们布菜,目光几乎贪婪地流连在孩子们身上,时不时就要抬手替雄英理理本就整齐的衣襟,或者帮长宁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
“英儿,多喝些这燕窝羹,最是温补润肺,你咳了那么久,得好好养养。”
“宁儿,这是你出宫前就说想吃的糖蒸酥酪,娘亲一直让人给你冰着呢,快尝尝是不是那个味。”
她的关怀琐碎而密集,充满了母亲的絮叨和毫无保留的爱意。
傍晚时分,朱标处理完前朝政务,回到了东宫。踏入内殿,看到的不再是往日太子妃持重的端庄和孩子们规矩的请安,而是灯火温馨下,妻子围着儿女忙前忙后、孩子们叽叽喳喳分享着点心、长宁笑着喂雄英尝一块糕点的融融景象。他疲惫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宽慰而温暖的笑容,连日来的担忧和朝务的沉重,仿佛在这一刻都被家的暖意驱散了。
“父君,”孩子们发现了他,纷纷起身行礼。
朱雄英和长宁也要起身。
“都坐着,都坐着。”朱标笑着摆手,走到主位坐下,“自家人,不必多礼。看你们气色都好了不少,朕心甚慰。”
家宴之上,没有太多的朝堂话语。朱标仔细问了问雄英身体的调养细节,太医请脉的情况,又温言夸赞了长宁:“瑶儿此次真是令父君刮目相看,不仅医术了得,更有大担当,大仁心。你皇爷爷赐的‘仁慧’二字,再恰当不过。”
长宁微微脸红:“父君过奖了,女儿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
常氏在一旁听着,满心满眼都是骄傲,忍不住接过话头,对朱标道:“殿下您是不知道,妾身这心呐,这些日子就没一刻放下来过,以后可万万不能再让英儿和宁儿去这般险地了,您瞧瞧,英儿瘦了多少,宁儿也清减了,妾身这心里,现在想想还后怕得怦怦跳呢,”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娇嗔和埋怨,是只有在最信任的丈夫面前才会流露的情态。
朱标知她爱子心切,笑着拍拍她的手,温声道:“好好好,都听太子妃的。日后定然更加谨慎。只是孩子们长大了,经此一事,更能担当大任,你我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常氏嗔怪地看他一眼,但嘴角却是上扬的:“高兴是高兴,可这提心吊胆的滋味,妾身可是再也不想尝了。”
殿内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驱散了所有阴霾。
与此同时,凤阳皇陵。
夕阳的余晖将巨大的碑影拉得很长。少年朱允炆刚刚结束一天的洒扫劳作,正坐在石阶上安静地读书。一位老内侍悄步上前,低声将京城传来的关于太孙和公主的种种恩荣,详细地告诉了他。
老内侍说完,小心地观察着允炆的神色,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然而,朱允炆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嫉妒或不忿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衫,面向南京方向,神情平静而甚至带着一丝释然,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个长揖。
他直起身,望着南方天际最后一丝绯红的晚霞,轻声道:“大哥,大姐,允炆为你们高兴。你们平安无恙,立下大功,实乃国朝之幸。恭喜你们。”他的语气平和而真诚,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勉强。在这远离权力中心的宁静陵园,日复一日地面对沉默的祖先,这个少年似乎想通了更多,那些曾经或许有过的微小波澜,早已在寂静中沉淀。他对兄姐,唯有祝福。
夜幕彻底笼罩了大地,东宫各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而安宁。属官们或许仍在值房中兴奋地低语,政治的风向在无人察觉处悄然固化;而东宫的内殿,弥漫着的则是纯粹而浓烈的骨肉亲情。太子妃常氏亲自盯着儿女用了安神汤,又反复叮嘱了守夜的宫人,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对于常氏而言,什么泼天功劳,什么无上恩荣,都比不上她的英儿和宁儿此刻就真真切切地在她眼前,平安、健康,并且因为他们的优秀而获得了应有的认可。这场惊心动魄的风波,最终以她作为母亲最大的欣慰和满足而告终。月光洒在琉璃瓦上,泛着宁静柔和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