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的窗棂半开着,初夏的风携着庭院里石榴花的淡香溜进来,与案上砚台散出的墨香、角落里药炉残留的微苦药香交织在一起,酿成一种沉静而独特的气息。朱雄英端坐在梨木书案一侧,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常服,领口袖口绣着低调的云纹。他背脊挺得笔直,只是面色尚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不如往日那般红润。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浸了晨露的寒星,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锐利。
主位上,太子朱标身着明黄色常服,腰间系着玉带,案上堆叠的奏章足有半尺高,最上方一份用朱笔做了标记,格外显眼。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目光温和却细致地落在儿子身上,从他的面色看到他握在膝上的手,又转到他眼底的神采,许久才缓缓颔首,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欣慰:“气色比前几日又好了些,看来太医院的方子还算对症。你母亲这些日子为你寝食难安,如今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只是你大病初愈,元气损耗甚巨,切不可急于恢复课业,更不能过度劳神,静养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朱雄英闻言,微微欠身,动作从容不迫,声音虽不算洪亮,却字字清晰:“劳父君挂心,也让母亲日夜操劳,儿臣心中实在不安。这些日子儿臣谨遵医嘱,每日只看半个时辰的书,其余时间都在院中散步静养,定不会让父君和母亲再为儿臣担忧。”
朱标看着他这般懂事的模样,眼中暖意更甚,指尖轻轻在案上敲了敲,目光落在那份做了标记的奏章上,神色渐渐沉了下来,少了几分家常的温和,多了几分朝堂上的凝重:“今日唤你过来,并非只为了问你身体状况,也不是要考校你的学问。你这次病重,朝野上下都在关注,从太医院到民间百姓,无不为你祈祷。待你好转的消息传开,朝堂内外人心安定,连带着各地藩王也都遣人送来贺礼,你的威望,其实在无形中已经立起来了,这对储君而言,是件好事。”
他顿了顿,拿起那份奏章,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摩挲着,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但你要记住,身为储君,目光不能只停留在眼前的安稳,更要看到朝堂之下的暗流,看到千里之外的隐患。有些事,你早晚要面对,如今让你知晓,学着去思考如何处置,对你将来执掌大局,大有裨益。”
朱雄英心中一动,知道父亲今日要与自己谈的,定是关乎朝政的大事。他挺直了背脊,目光专注地看着朱标,屏息凝神,等待下文。
朱标没有立刻将奏章递给他,而是抬眼望向窗外,仿佛透过那片石榴花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湖广大地:“你病重卧床的那些日子,湖广都指挥使司的急报就送到了京城。奏报上说,楚王府的护卫军与荆州卫的军士,因为一处山林的归属权起了争执,最后竟然演变成了械斗,双方都有伤亡,算下来,已经折损了十余名军士。湖广都司弹劾楚王朱桢,说他纵容部属,侵占民间土地,平日里行事骄横,丝毫不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
“六叔?”朱雄英眉头瞬间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对这位六叔虽不算十分熟悉,却也听过不少传闻。楚王朱桢就藩武昌,驻守荆楚之地,比起已故的二王叔秦王朱樉那般暴戾无常,算是收敛了许多,但性子刚愎自用,行事素来张扬,在藩王中也算是个不好管束的。只是没想到,他竟敢纵容部属与朝廷卫军械斗,还闹出了人命。
朱标收回目光,看着儿子凝重的神色,轻轻点头:“正是你六叔。无独有偶,几乎就在湖广急报送到的同时,北平行都司也有一份密奏递了上来,是关于你四叔燕王朱棣的。密奏上说,燕王麾下的精骑近来频繁出塞,名义上是狩猎,可那规模和次数,远远超出了寻常操练的范畴。漠北的几个部落已经有所察觉,甚至派人来边关打探消息,如今边关的气氛,已经有些微妙了。”
“四叔?”朱雄英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燕王朱棣在藩王中威望极高,常年驻守北平,抵御蒙古部落,军功赫赫,麾下的军队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父亲时常提起四叔,既赞赏他的军事才能,又隐隐担忧他的野心。如今四叔借着狩猎的名义频繁练兵,甚至引起了漠北部落的注意,这背后的用意,实在耐人寻味。
朱标看着儿子沉思的模样,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语气也多了几分沉重:“雄英,你好好想想,为何你一病重,这些平日里还算安分的藩王,就都开始有了异动?他们的这些举动,真的只是巧合吗?”
朱雄英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摆。他知道父亲问这话,是在考校他的洞察力。他仔细回想父亲平日里教导的朝堂之道,又结合自己听到的关于藩王的传闻,沉吟片刻后,缓缓抬起头,语气谨慎却坚定:“儿臣愚见,或许是因为儿臣年幼,又是皇长孙,一旦有不测,国本便会动摇。诸位王叔之中,难免有人心生观望,甚至觉得有机可乘,想要试探朝廷的态度,看看是否有可乘之机。六叔的跋扈,或许是在试探朝廷对藩王的容忍度;四叔频繁出塞,或许是在向朝廷展示他的军事实力,同时也在试探父亲您的底线,甚至…是在试探儿臣在朝中的分量。”
“说得好!”朱标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轻轻拍了拍案几,“你能看到这一层,说明这些日子的书没有白读,也说明你心里装着朝堂,装着江山。这就是帝王家的无奈,寻常百姓家的亲情,在帝王家,往往要与权力、与江山社稷捆绑在一起。你安康,不仅是我们一家人的幸事,更是江山稳固的重要象征。可你一旦有恙,那些潜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就都会探出头来,想要看看这天下的风向,会不会有所改变。”
他的声音很平缓,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朱雄英的心上。朱雄英这才真正明白,自己的身体不仅仅关乎个人安危,更牵动着整个朝堂的神经,甚至影响着千里之外藩王的决策。他之前只觉得储君之位意味着责任,如今才懂得,这份责任背后,还藏着无数双盯着的眼睛,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那…父君当时是如何处置这两件事的?”朱雄英抬起头,眼中满是求知的渴望。他知道父亲处事向来沉稳老练,定有周全的应对之策,而这些,正是他需要学习的。
朱标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那份湖广都司的奏章推到朱雄英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在告诉你我的处置之前,我倒想先听听你的想法。如果让你来处理楚王这件事,你会怎么做?”
朱雄英拿起奏章,小心翼翼地翻开。奏章上的字迹工整,详细记录了械斗的经过,还附上了伤亡军士的名单和湖广都司官员的弹劾之词,证据确凿,无可辩驳。他仔细读了一遍,又将奏章放回案上,沉思良久,才缓缓开口:“儿臣认为,楚王叔纵容部属与朝廷卫军械斗,还侵占民地,已然触犯了朝廷法度,证据确凿,不能姑息。应当下一道严旨,严厉申饬楚王叔,让他约束麾下护卫,将肇事的护卫首领交出来,由有司审理定罪,该罚的罚,该斩的斩,以正国法。同时,还要让楚王叔承担伤亡军士的抚恤费用,安抚死者家属,也给其他藩王做个警示,让他们知道朝廷法度不可违。”
他顿了顿,又想起燕王的事,补充道:“至于四叔,他身为边藩,操练兵马本是分内之事,只是这次出塞的规模和次数确实有些反常。但眼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有不臣之心,若是贸然质问,反而会伤了叔侄和气,也可能让四叔心生警惕。或许可以下一道旨意,表面上是关切四叔的安危,询问他出塞狩猎的情况,实则是提醒他,朝廷已经注意到了他的举动,让他有所收敛即可。”
朱标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既不赞许,也不反对,只是在朱雄英说完后,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的处置方式,看似公允,有理有据,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这些藩王手握兵权,又都是你的长辈,身份特殊。若是一味强硬,不仅未必能震慑住他们,反而可能让他们心生怨怼,阳奉阴违,甚至觉得朝廷除了口头训诫,别无他法,反而会助长他们的气焰。有时候,打草惊蛇,反而会让局势变得更难控制。”
朱雄英心中一震,立刻明白自己的想法太过简单了。他只考虑到了法度,却忽略了藩王的特殊性,忽略了朝堂之上复杂的平衡之道。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儿臣思虑不周,请父君指点。”
朱标没有责怪他,而是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紫毫笔,在一张空白的奏章副本上缓缓写下几行字。他的字迹浑厚有力,带着几分帝王的威严,又不失温润。写完后,他将副本推到朱雄英面前:“你看看我草拟的批复。”
朱雄英连忙拿起副本,仔细读了起来。批复上写着:“谕楚王:闻尔部属与地方卫所小有龃龉,此等细务,尔竟不能察,致烦扰朝廷,甚为不该。着尔自行严查惩处,具实上奏。伤亡者,从优抚恤,勿使寒心。另,陛下念尔镇守荆楚之地亦需弹压苗蛮,特赐宫中御酿十坛,绸缎百匹,望尔体恤圣心,好自为之。”
读完后,朱雄英眼中满是困惑:“父君,这样的处置…岂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让六叔自行严查,还赏赐了御酿和绸缎,这不仅没有惩罚他,反而像是在安抚他。这样一来,六叔会不会觉得朝廷软弱可欺,以后更加肆无忌惮?”
朱标看着儿子疑惑的眼神,耐心解释道:“你只看到了表面的安抚,却没看到背后的深意。首先,‘自行严查惩处’这六个字,看似是放权,实则是将皮球踢回给了楚王。他若是敷衍了事,只惩处几个小卒子,那么下次再出现类似的事情,朝廷便有理由新账旧账一起算,到时候再加重惩处,他便无话可说;他若是想要平息朝廷的不满,就必须下狠手处置自己的部属,这相当于让他自断臂膀,削弱自己的势力,朝廷反而能坐收渔利。”
他指着批复上的“赏赐”部分,继续说道:“至于赏赐御酿和绸缎,这是给足了楚王面子。陛下念及兄弟之情,即便他犯了错,也不忘他镇守荆楚的功劳,这既是彰显天家的恩德,也是在提醒他,他的一切荣耀和权力,都来自于朝廷,来自于陛下。他若是识趣,便该明白这份赏赐背后的警告;若是不识趣,那便是自寻死路。最后‘好自为之’四个字,才是整个批复的点睛之笔,既是警告,也是期盼,恩威并施,才能真正让他心生敬畏,不敢再轻易妄为。”
朱雄英反复咀嚼着父亲的话,越想越觉得其中蕴含着极深的政治智慧。原来处置藩王,并非只有强硬一条路可走,迂回婉转,反而能达到更好的效果。他之前只看到了“法”,却忽略了“术”,忽略了人心的复杂。
“儿臣明白了。”朱雄英抬起头,眼中满是敬佩,“父君这招恩威并施,既给了六叔台阶下,又暗中敲打了他,还能让他自断臂膀,实在是高明。那四叔的事,父君又是如何处置的呢?”
提到燕王朱棣,朱标的神色比之前更凝重了几分。他重新拿起笔,在另一张空白纸上写下几行字,递给朱雄英:“你再看看这个。”
朱雄英接过纸,上面写着:“着兵部行文北平行都司及燕王府:塞外风高,狩猎虽可演练兵马,亦需谨防不测,惊扰部落,反失朝廷怀远之意。今秋粮草转运事宜,命燕王酌情拟个章程上报,朝廷统筹调度,以固边防。”
他读完后,又陷入了沉思。这份处置与对待楚王的方式截然不同,没有赏赐,也没有直接的申饬,反而提到了粮草转运的事。他琢磨了片刻,还是有些不解:“父君,这份行文看似是在关心四叔出塞的安危,提醒他不要惊扰漠北部落,可实际上是在暗示四叔,朝廷已经知道他频繁出塞的事了,对吗?只是后面让四叔拟粮草转运章程,这又是为何呢?”
朱标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郑重:“你说得没错,前面的话,是在以关怀之名,行提醒之实。直接质问他为何频繁出塞,只会让他觉得朝廷在监视他,心生警惕,甚至可能让他产生逆反心理。用‘谨防不测,惊扰部落’这样的理由来提醒他,既给了他台阶,又让他明白朝廷的态度,不会让双方的关系变得僵硬。”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让他拟粮草转运章程,这才是关键。燕王麾下的军队之所以精锐,之所以能频繁出塞,离不开粮草的支撑。粮草转运的权力,看似是让他参与边防事务,实则是将他军队的后勤命脉,牢牢抓在了朝廷手中。他拟的章程,最终需要朝廷批准,朝廷才能调拨粮草。这样一来,他就会明白,他能调动军队,能镇守北平,都是因为朝廷的支持。若是他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朝廷只要在粮草上稍作调整,他的军队便会陷入困境。这既是对他的制约,也是在向他表明,朝廷对他既有信任,也有防备,让他不敢轻易越界。”
朱雄英听得心潮澎湃,同时又觉得背后有些发凉。他原本以为,朝堂之上的决策,要么是恩,要么是罚,要么是刚,要么是柔。如今才知道,真正的帝王心术,是刚柔并济,恩威并施,在看似不经意的举动中,暗藏着层层制约,在平衡各方势力的同时,牢牢掌控着大局。这种微妙的分寸拿捏,比任何强硬的手段都更有力量。
朱标看着儿子脸上变幻的神色,知道他已经开始理解其中的深意。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恳切地看着朱雄英:“雄英,为君者,不仅要明辨是非,坚守法度,更要懂得权衡利弊,洞察人心。尤其是对待你的这些王叔,他们既是你的血脉至亲,是朝廷的藩篱,镇守着四方疆土,但若处置不当,他们也可能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你要学会用他们,用他们的才能,守护江山;也要学会防他们,防他们的野心,杜绝任何可能威胁国本的隐患。”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重:“你的这些王叔,个性和能力都各不相同。楚王刚愎,需要用恩威并施的方式来敲打他;燕王雄才大略,野心勃勃,需要用制约和信任并存的方式来稳住他;还有其他几位王叔,有的沉迷享乐,有的胸无大志,有的结党营私,对待他们的方式,也需要因人而异。有的需要施以重恩,让他们感恩戴德;有的需要示以强威,让他们不敢妄为;有的则需要徐徐图之,慢慢削弱他们的势力。这其中的分寸,没有固定的章法,全靠你自己在实践中摸索,在权衡中把握。”
朱雄英认真地听着,将父亲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他知道,父亲今日与他说的这些,不仅仅是在教他如何处置眼下的两件事,更是在为他将来执掌江山铺路,教他如何驾驭那些手握重权的藩王,如何在复杂的朝堂斗争中站稳脚跟。
“儿臣记住了。”朱雄英站起身,对着朱标郑重地行了一礼,“父君今日所言,字字珠玑,儿臣定当铭记于心,细细体会,将来也会学着根据王叔们的个性,采取不同的应对之策,绝不负父君的期望,不负皇爷爷的嘱托。”
朱标看着儿子坚定的模样,眼中满是欣慰。他拿起案上那份湖广都司的奏章,再次推到朱雄英面前:“既然你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那这份奏章,就由你按照我们方才讨论的思路,草拟一份批复意见。写好后拿给我看,我再帮你修改。”
朱雄英看着案上的奏章,又看了看父亲信任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到书案前,拿起了那支紫毫笔。笔杆握在手中,竟有种沉甸甸的感觉,仿佛握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一份关乎江山社稷、关乎君臣亲情的重担。
他铺开纸,蘸了蘸墨,目光落在纸上,脑海中不断回想父亲方才的教导。他要在批复中体现出朝廷的恩威,既要给楚王足够的面子,又要暗中敲打他,还要让他心甘情愿地自断臂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需要仔细斟酌,既要符合朝廷的法度,又要顾及叔侄的情谊,还要达到震慑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