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宣元年冬,钟山余雪未销,南京皇城的檐角仍悬着素白幡幔,随风轻曳如泣。新换的彩绸在廊下零星点缀,却难掩国丧后的沉郁——洪武大帝龙驭上宾未满三月,这片由他一手缔造的江山,正处在新旧交替的微妙光景中。奉天殿内,盘龙巨柱撑着巍峨穹顶,丹陛玉阶光可鉴人,却映得阶前诸人神色半明半晦。
御座之上,洪宣帝朱标身着十二章纹龙袍,金冠束发。他面色尚带一丝苍白,眉宇间却凝着开国太子承继大统的沉凝,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眸,此刻如含秋潭,深不见底,自有君权天授的威仪。御阶之左,太子朱雄英身着东宫蟒袍,腰束玉带,身姿如青松挺秀,目光扫过阶下诸藩,不怒自威,隐见储君气度。
更引人瞩目的是御阶之右,特设一座凤纹锦墩,上铺玄色织金绒垫,玉尊公主朱长宁端坐其上。她身着绣五爪蟒纹朝服,鬓边仅簪一支碧玉簪,神色平静,唯有指尖偶尔轻叩袍缘。徐辉祖、耿炳文等开国重臣分列丹陛两侧,甲胄与朝服交映,气息沉凝如铁。
“吉时到——宣诸王入殿觐见——!”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瑾拂尘一摆,尖细的嗓音拖得极长,穿透殿内寂静。话音落,殿外净鞭三声脆响,鞭梢击地震得金砖微颤,随即钟鼓齐鸣,声传宫禁。
丹陛之下,诸王依序而入。燕王朱棣走在最前,他身着亲王九章礼服,金冠束发,身形魁梧如劲松,久历沙场的风霜刻在眉宇间,即便垂手躬身,也难掩那股跃动的英武之气,仿佛一柄收在鞘中的利剑。宁王朱权紧随其后,面如冠玉,清隽眉眼间带着几分疏离,眼神如观棋者般审视着殿内光景。周王朱橚身形微胖,面带和煦却眼底藏慎;湘王朱柏年少气盛,腰杆挺得笔直,神色最是外露;蜀王、齐王等十余位藩王紧随其后,皆着亲王礼服,脸上犹带丧礼的悲戚,眼底却翻涌着对新朝的探究与权衡。
诸王行至丹陛之下,依长幼立定,整冕服,撩袍跪地,额头触地动作整齐划一,山呼之声如雷贯耳:“臣等幸蒙圣恩,入觐天颜,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撞在盘龙巨柱上反弹,带着金属般的共鸣,却隐隐裹着一丝紧绷——眼前这位新君,既是血脉相连的兄长,更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
朱标望着阶下伏地的弟弟们,喉结微动,抬手虚扶,声音温和却沉稳:“众位王弟,起身吧。”
“谢陛下!”诸王齐声应和,垂手而立,目光不敢直视御座。
朱标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从朱棣的英挺到朱权的清隽,从朱橚的和煦到朱柏的青涩,最终落回朱棣身上。朱棣似有所觉,微微抬眸,与皇兄目光相接的刹那,旋即躬身垂眸,恭敬无措,唯有袖中指尖暗自收紧。
“父皇龙驭上宾,朕心哀痛,与诸弟同悲。”朱标开口,声音透过殿内的寂静,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社稷不可一日无主,朕承父皇遗诏登大宝,夙夜忧惧,唯恐负父皇创业之艰,负天下万民之望。”
他顿了顿,指尖轻叩御座扶手,语气添了几分恳切:“昔日父皇带朕等射猎钟山,四哥一箭射落双鹿,父皇赐虎头刀;十七弟初学弈棋,便赢了太傅,父皇赞你‘聪慧过人’;柏儿年幼时追兔摔跤,还是朕替你擦的眼泪,这些往事,朕未曾敢忘。父皇在日,常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父皇去了,我等更当守这份骨肉情分。”
话音转沉,他目光扫过殿内,带出几分君威:“但江山为重。北元残部未灭,天下经连年征战已疲弊,朕欲效汉文、汉景故事,与民休息,轻徭薄赋。诸藩乃大明屏藩,藩国安宁则天下安。故望诸弟在藩,务须体恤民力,毋得横征暴敛,毋得私扩护卫——父皇设藩本为‘上卫国家,下安生民’,若失了本分,岂不负父皇初衷?”
最后一句虽温和,却如重锤敲在诸王心上。殿内一时寂静,唯有檐角积雪滴落的轻响隐约传来。
“陛下圣明!”
燕王朱棣率先跨步出列,撩袍跪倒,膝头触地有声。他拱手过额,声音洪亮如钟,响彻大殿:“陛下所言字字珠玑!父皇创业维艰,陛下首倡仁政,实乃苍天之福、万民之幸!臣棣忝为燕王,镇守北平,日夜不敢忘父皇‘守边御敌’之训。今陛下有旨,臣自当恪守藩臣本分,削冗兵以省民力,修城郭以卫边陲,凡陛下所命,臣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说罢重重叩首,额角触得金砖轻响,神色间一片赤诚,仿佛所言皆肺腑。其他诸王见状,纷纷跟着跪倒,丹陛之下瞬间跪满了亲王。
宁王朱权紧随其后开口,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四哥所言,亦是臣弟心中所想。臣权镇守大宁,控弦之士数万,然深知‘兵者凶器也’,当以陛下之命为圭臬,守土安民,拱卫京畿,绝不敢擅动一兵一卒。大明屏藩,臣与诸弟当共担之。”
他话虽短,却明晃晃点出“控弦数万”的实力,既表忠心,又显底气,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陛下,臣弟在蜀中,定当以礼乐教化蛮夷,宣扬陛下仁政!”蜀王朱椿性情温文,语气恳切如书斋论道。
“臣性子直,却晓得‘君为臣纲’!”湘王朱柏叩首极重,红着脸道,“陛下让臣守湘地,臣便守好湘地;让臣省民力,臣便绝不多征一文钱!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周王朱橚连忙附和:“陛下与诸弟骨肉相连,臣等自当同心同德。臣在开封,定劝课农桑,让百姓吃饱穿暖,不负陛下体恤。”
代王、谷王等年轻藩王更是激动,几乎要指天誓日:“臣等谨遵圣谕,绝无二心!”
一时间,奉天殿内效忠之声此起彼伏,气氛显得无比“和谐”。太子朱雄英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低声对长宁道:“妹妹,诸叔父言辞恳切,似是真心拥戴。”
朱长宁微微垂眸,指尖划过朝服蟒纹,轻声道:“兄长,燕王叔句句回应陛下所嘱,甚至主动提‘削冗兵’,看似恭顺,实则字字占尽先机——既表了忠,又显了守边之重。宁王叔点出‘控弦数万’,是示实力,亦是探底线。”
朱标抬手虚扶诸王,脸上露出欣慰笑容:“众位王弟请起。有尔等这番心意,朕心甚慰!朱家天下,必能千秋万代!偏殿已设家宴,今日暂去国礼,只论兄弟,一叙家常。”
“谢陛下恩典!”诸王再次叩谢,起身时皆松了口气。
内侍引诸王往偏殿去,朱标在朱雄英与朱长宁的搀扶下起身,望着弟弟们的背影,忽然轻轻咳嗽两声。朱雄英连忙递上暖帕,低声问:“父亲,您觉得他们……”
“雄英,长宁,”朱标缓缓摇头,目光深邃如寒潭,“你们要记着,古往今来,誓言最是易得,亦最是易破。昔年管蔡与周公同出文王,誓言旦旦,终因权力而反;汉之七国皆刘氏宗亲,亦因削藩而作乱。今日之言,听听便好。真正的忠诚,不在言辞,而在行动——尤其在利益攸关之时。”
“父皇所言极是。”朱长宁颔首,“削藩触及根本,今日的‘和谐’,不过是未到分晓时。”
朱标望向殿外湛蓝天空,悠悠道:“走吧,去家宴。”
偏殿内,宴席早已备好。朱标卸下龙袍威严,换了常服,以长兄身份坐于主位,亲手为诸王布菜。“尝尝这道清蒸鲈鱼,是玄武湖的新捕的,和当年父皇赏给咱们的味道一样。”
朱棣连忙起身接了,笑道:“陛下记性真好!当年父皇赐鱼,陛下还把鱼刺挑干净了给臣吃呢。”
“十七弟还记得吗?”朱标看向朱权,“你幼时不爱吃鱼,总说有腥味,朕还哄你‘吃鱼能明目,可看清棋盘上的陷阱’。”
朱权端起酒杯,难得露出笑意:“臣怎敢忘?后来臣棋艺精进,还多亏陛下当年的教诲。”
湘王朱柏挠头笑道:“陛下恕罪,臣当年追兔摔跤,还哭着要父皇抱,让陛下笑话了。”
“孩童天性罢了。”朱标朗声大笑,殿内气氛愈发温馨。
可这温馨之下,却有一道无形的墙。朱棣端起酒杯:“陛下,臣弟敬您一杯,愿陛下龙体安康,大明国泰民安!”
诸王纷纷举杯,将“粮草”“兵权”“护卫”等敏感词,尽数淹在酒液里。笑容背后,是小心翼翼的试探,是各自心中的权衡——谁都清楚,今日的家常话,换不来明日的利益让渡。
宴罢,诸王谢恩离去。朱标站在乾清宫台阶上,望着他们的车驾消失在宫道尽头,秋风吹动衣袂,带着刺骨的凉意。
“他们都回去了。”朱长宁不知何时立在他身侧,轻声道。
“嗯。”朱标应了一声,沉默片刻,道,“传朕旨意,赏赐诸王的礼物再加厚三成。特别是燕王和宁王——他们镇守边关,辛苦。”
“是。”朱长宁明白,这厚赏是柔,是安抚,更是试探。
朱标望着天边渐沉的落日,喃喃道:“柔能抚一时,却抚不了一世。该来的,总会来的。”
寒风卷着残叶掠过阶前,如无声的警示,在这新朝初立的冬日里,埋下了伏笔。
次日辰时,文华殿内暖意融融,却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凝重。朱标仍着常服,仅在腰间束了条玉带,端坐于殿中紫檀木案后,案上摊着厚厚一叠奏报——皆是户部、兵部递上来的藩国情形。朱雄英、朱长宁分坐两侧,徐辉祖、耿炳文等重臣立在阶下,而诸王则按序立于殿中,昨日家宴的轻松早已烟消云散,个个垂手敛目,屏气凝神。
“昨日家宴叙了旧,今日便论正事。”朱标指尖轻叩案上奏报,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朕看了各部奏报,诸藩在任上,有尽心之处,也有疏漏之处。今日不说虚话,只论实事——既是兄弟,更该知无不言;既是君臣,更该守规矩、明本分。”
他目光先落在燕王朱棣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四弟镇守北平,抵御北元,劳苦功高,朕知。但兵部奏报,北平护卫现有三万二千余人,父皇当年定的额数是两万——超了三千,这是为何?”
朱棣心头一紧,连忙出列躬身:“陛下容禀,去年冬北元骑兵扰边,臣恐兵力不足,暂调了部分卫所兵协防,本想开春后遣回,尚未奏报陛下,是臣疏忽。”
朱标抬眸,目光如炬,“北平卫所兵有朝廷调遣之权,藩王不得私调——这是父皇亲定的《皇明祖训》,老四忘了?”
一句话噎得朱棣哑口无言。他本想以“守边急需”辩解,却被“祖训”二字堵得严严实实。殿内鸦雀无声,朱棣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双膝跪地:“臣知罪!是臣一时糊涂,忘了祖训,即刻便遣回私调卫所兵,削减护卫至额数,绝不再犯!”
朱标微微颔首,没让他起身,转而看向周王朱橚:“十弟在开封,劝课农桑做得不错,户部赞你‘治藩有方’。可朕也听说,开封城外设了三个‘厘卡’,过往商队不论大小,都要抽三成税——这税,是朝廷定的,还是十弟定的?”
周王脸色瞬间发白,他原以为私设厘卡是小事,没想到竟传到了陛下耳中。他慌忙跪倒,声音带着几分颤抖:“陛下,臣……臣弟是想着藩国府库空虚,想添些俸禄给属官,才一时糊涂设了卡,绝非有意与朝廷争利!臣这就撤了厘卡,把抽的税都上缴户部!”
“府库空虚,可奏请朝廷调拨,怎能私征商税?”朱标语气沉了几分,“开封是中原要地,商路通畅才是民生之福,你这一卡,断的是百姓生路,寒的是商贾之心——下次再犯,可就不是‘知罪’二字能了的。”
“臣弟不敢!臣弟绝不敢!”周王连连叩首,额角都渗出了汗。
接着,朱标的目光扫向宁王朱权:“十七弟镇守大宁,控弦之士多,朕信你能守好北疆。但前日辽东都司奏报,大宁卫与藩属护卫常混编操练——卫所是朝廷的兵,护卫是藩王的兵,混编一处,是想让朝廷分不清,还是十七弟自己分不清?”
朱权身子一僵,他素来谨慎,却没想到连操练之事都被盯上。他缓步出列,躬身跪地,声音比平日更低沉:“臣弟知陛下顾虑。混编操练,是想让护卫学卫所的阵法,以便更好守边,绝无他意。臣弟即刻便将两者分开,绝不让陛下费心!”
“最好如此。”朱标淡淡道,“大宁地处要冲,朕不希望这里出任何乱子——十七弟聪明,该明白‘界限’二字的分量。”
最后,他看向湘王朱柏:“十二弟年轻,性子直,在湘地颇得民心。可朕也听说,你为了修王府花园,征了两百民夫,三个月没给工钱,民夫也是百姓,是朕的子民,你怎能让他们白干活?”
湘王本就耿直,闻言满脸通红,不等朱标再训,“咚”地一声跪倒:“陛下!臣弟错了!臣弟只想着花园快点修好,忘了给民夫工钱,这就补上工钱,再罚自己三个月俸禄,给百姓赔罪!”
短短半个时辰,四位藩王接连被点出过错,个个跪地认错,无一人敢反驳。剩下的蜀王、代王、谷王等人,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喘,生怕下一个被点到名。
朱标看着满地跪倒的弟弟们,语气缓和了些:“朕今日不是要为难谁,而是要你们记着,藩王是大明的藩王,不是一方诸侯。你们的权力,是父皇给的,是朝廷给的,若敢逾越规矩,便是辜负父皇,辜负大明。”
他抬手,示意诸王起身:“今日的错,朕可以既往不咎,但下不为例。往后各藩之事,无论是护卫、赋税,还是兵事,都要按朝廷规矩来,每月递一次奏报,让朕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朕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听到你们的‘错’。”
“臣弟等遵旨!”诸王齐声应和,起身时,每个人的后背都湿了一片,看向朱标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畏,少了几分昨日的试探。
朱标拿起案上一份奏疏,递给徐辉祖:“徐卿,这是朕拟的守则,你拿去让兵部、户部再议议,明日给朕回话。”
“臣遵旨!”徐辉祖接过奏疏,躬身应下。
议事结束,诸王躬身退出文华殿,走在宫道上,竟无一人敢说话。朱棣走在最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他知道,今日这顿敲打,是陛下削藩的信号,往后的日子,怕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文华殿内,朱雄英看着诸王离去的背影,轻声道:“父亲今日这番训诫,诸叔父短期内定是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朱长宁点头附和:“父皇以事实为据,以祖训为纲,他们便是想反驳,也找不到理由。”
朱标靠在椅背上,轻轻揉了揉眉心:“这只是开始。削藩不是一日之功,今日敲醒他们,往后才能少些阻力。”他望向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却暖不了他眼底的凝重,“就怕有些人,嘴上认错,心里却未必……”
话未说完,殿外传来内侍的通报:“陛下,户部尚书郁新求见,说有藩国赋税的事要奏。”
“让他进来。”朱标坐直身子,眼底的疲惫瞬间褪去,又恢复了帝王的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