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的秋雨连下了三日,直到今日午后才终于歇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将暖融融的日光漏下来,洒在府衙后院的青石板上,映得满地水洼都泛着细碎的金光。运河上的疏浚工程熬了近一个月,总算初见成效,淤积的泥沙清出去大半,原本狭窄的河道拓宽不少,连带着朱雄英心头的郁气也散了些。
他没唤侍卫,只独自取了柄长剑在后院练剑。剑是精铁所铸,剑身泛着冷冽的寒光,随着他的动作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轻响。朱雄英的剑法承自徐达,走的是沉稳刚劲的路子,每一招都带着杀伐之气,却又在细节处藏着几分灵动。剑光如水,顺着他的手臂流转,时而如猛虎下山,剑风裹挟着落叶卷起;时而如蜻蜓点水,剑尖在石板上轻轻一点,便弹起半寸高的水花。日光落在他侧脸上,将他紧抿的唇线、专注的眉眼都勾勒得愈发清晰,连额角渗出的薄汗,都闪着细碎的光。
“殿下好剑法。”
一个柔媚的声音突然从院门口传来,像浸了蜜的泉水,轻轻落在耳边。那声音不尖不细,带着几分清脆,又裹着点软绵,听着就让人心里发酥。
朱雄英的动作猛地一顿,长剑“铮”地一声插在青石板上,溅起几颗小石子。他收了势,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院门口——那里站着一位红衣女子。
女子约莫二八年华,正是豆蔻梢头的年纪。一身正红色的骑装剪裁得极为合身,领口和袖口绣着银线缠枝纹,走动时银线反光,衬得那红色愈发鲜艳。骑装是收腰的款式,恰好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段,腰肢纤细得仿佛一握就能拢住,裙摆下露出一双黑色的皮靴,靴筒到膝盖,更显腿长。她手里捏着一根马鞭,鞭梢垂在地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头发没有梳成女子常用的发髻,而是编成了一条长辫,用红色的丝带系着,垂在身后,几缕碎发贴在脸颊旁,风一吹就轻轻飘动。
最打眼的是她的脸。眉眼如画,眉峰轻轻挑起,眼尾微微上翘,一双杏眼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宝石,顾盼间满是灵气。鼻梁小巧挺直,嘴唇是天然的桃粉色,嘴角微微上扬,像是随时都在笑。她就站在那里,一半在日光里,一半在阴影里,既有女子的娇俏,又带着几分骑马射箭的飒爽,像朵开在寒风里的红山茶,艳得扎眼,却又韧得动人。
朱雄英微微蹙眉,指尖还握着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在济南府待了近一个月,接触的不是官员就是工匠,从未见过这样一位女子,更别提对方直接闯到了府衙后院——这里是他的居所,侍卫本该守得严严实实。
“你是?”他的声音很沉,带着几分警惕。毕竟是在外地督办差事,又是皇长孙的身份,不得不防有人别有用心。
女子见状,脚步轻移,缓缓走到院子中央。她走得很慢,裙摆扫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走到朱雄英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盈盈一拜,动作优雅得像只展翅的蝴蝶。“民女赵琳儿,见过皇长孙殿下。”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软了些,带着几分恭敬,“家父是济南卫指挥使赵谦,民女听闻殿下在此督办漕运,特意过来拜见。”
朱雄英的眉头松了些,却依旧没放松警惕。他记得赵谦——那人是李景隆的旧部,当年李景隆在北平带兵时,赵谦就在他麾下做过参将,后来才调回济南任卫指挥使。李景隆最近动作频频,跟朝中几位大臣走得很近,朱雄英本就对他多有留意,如今他的女儿突然找上门,难免让人多想。
朱雄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赵琳儿,目光从她的脸扫到她手中的马鞭,又落回她的眼睛:“林姑娘找本殿下,有何事?”他刻意加重了“何事”两个字,语气里的疏离很明显。
赵琳儿却像是没听出来,她直起身,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那双杏眼亮晶晶地看着朱雄英,带着几分崇拜:“民女久闻殿下文武双全,不仅精通政务,武艺更是了得。民女自幼跟着家父习武,也学过几招粗浅的剑法,今日难得见到殿下,心里实在痒痒,想向殿下讨教几招。”
她说完,不等朱雄英回应,右手猛地一扬,腰间的软剑“唰”地一声出鞘。那软剑比寻常的剑细些,剑身泛着淡青色的光,一看就是上好的精钢所铸。赵琳儿握着剑柄,手腕轻轻一转,软剑便像条青蛇般在空中绕了个圈,带着风声直逼朱雄英的面门。
朱雄英瞳孔微缩,没想到她竟真的敢动手。他来不及细想,左手一把拔出插在地上的长剑,横在身前,“铛”的一声挡住了赵琳儿的剑。两剑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震得朱雄英的手腕微微发麻——没想到这女子看着娇弱,力气竟不小。
赵琳儿见他挡住,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手腕一翻,软剑顺势下滑,想要挑开朱雄英的剑。朱雄英反应极快,长剑猛地向下压,死死抵住软剑,同时脚步向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林姑娘,刀剑无眼,还是住手吧。”朱雄英的声音沉了些,语气里带着警告。他不想跟一个女子动手,传出去总归不好听。
赵琳儿却不依,她笑着摇了摇头,脚步轻快地向前迈了两步,软剑再次攻了上来:“殿下放心,民女有分寸,不会伤了殿下的。”她的剑法跟朱雄英截然不同,没有那么多刚劲的招式,反而灵动飘逸得很,时而如蝴蝶穿花,剑尖在朱雄英的剑影中穿梭,让人防不胜防;时而如游龙惊凤,软剑突然绷直,带着凌厉的风声刺向朱雄英的破绽。
朱雄英无奈,只能举剑相迎。两人就在后院的青石板上过起招来,剑光交错,风声阵阵。朱雄英刻意收了力道,只用了五分的本事,即便如此,赵琳儿也渐渐有些吃力。她的额角渗出了薄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像抹了胭脂似的。
三十招过后,赵琳儿突然收剑后退,脚步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她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俏脸微红,喘着气对朱雄英笑道:“殿下武艺高强,民女...民女认输了。”她说着,将软剑收回鞘中,手指因为刚才用力而有些发白。
朱雄英也收了剑,他看着赵琳儿微微起伏的胸口,又看了看她泛红的脸颊,语气缓和了些:“林姑娘的剑法也很不错,灵动飘逸,很有章法,看得出是下过苦功的。”他说的是实话,赵琳儿的剑法虽然不及他,但在女子中绝对算得上佼佼者,比宫里那些只会花架子的侍卫强多了。
赵琳儿听到夸奖,眼睛亮了亮,脸上的笑意更甜了:“殿下过奖了,跟殿下比起来,民女那点本事根本不值一提。”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往前凑了两步,声音软乎乎地说:“对了殿下,民女听说您明日要去视察黄河堤防?”
朱雄英点点头,心里的警惕又提了起来:“嗯,黄河汛期快到了,堤防得抓紧加固,免得再出去年那样的水患。”去年黄河决堤,淹了不少村庄,百姓流离失所,他这次来济南,除了督办漕运,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检查黄河堤防。
赵琳儿眼睛一转,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太好了!民女从小在济南长大,对黄河沿岸的地形熟得很,哪里容易决堤,哪里的堤坝需要加固,民女都知道。明日殿下要是不嫌弃,民女愿为殿下引路。”
朱雄英正要拒绝——他本就对赵琳儿有所防备,不想让她跟着自己外出。可不等他开口,赵琳儿却突然转身,脚步轻快地向院门口走去。她走得很快,红色的裙摆像团火焰似的飘动,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殿下放心,民女明日辰时一定在城门外等候您,绝不耽误您的正事!”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院门口。
朱雄英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长剑,眉头紧紧皱着。这个赵琳儿,出现得太过巧合了——他明日去视察黄河堤防,是今早才跟济南府的官员定下来的,知道的人不多,赵琳儿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而且她又是李景隆旧部的女儿,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心里乱糟糟的。不管怎么说,明日都得多加小心,不能让赵琳儿有机可乘。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济南府的城门就开了。朱雄英换了一身青色的便服,带着四个贴身侍卫,骑马出了城。城门外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早起的百姓在赶路,他心里正想着赵琳儿或许不会来了,就听见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殿下!”
赵琳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朱雄英抬头望去,只见她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从东边疾驰而来。今日她换了一身水蓝色的劲装,领口和袖口绣着浅蓝色的云纹,比昨日的红衣多了几分清爽。头发依旧是长辫,只是换了根蓝色的丝带,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飘动。她骑术很好,骏马跑得飞快,她却坐得稳稳的,手里握着缰绳,嘴角带着笑,远远看去,像朵飘在风里的蓝花。
“殿下果然守信,比民女来得还早。”赵琳儿骑马走到朱雄英身边,勒住缰绳,笑着说。她的眼睛在晨光里亮晶晶的,带着几分雀跃。
朱雄英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走吧,别耽误了时辰。”说完,他双腿一夹马腹,率先向前走去。
赵琳儿见状,赶紧跟上。她骑马跟在朱雄英身边,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跟他说话。侍卫们跟在他们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随时注意着动静。
从济南府到黄河堤防,要走半个时辰的路。一路上,赵琳儿倒是没闲着,她指着路边的景物,不停地跟朱雄英说话。
“殿下您看,那边那个村子叫李家村,去年黄河决堤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被淹了,后来还是殿下派人送了赈灾粮,百姓们才慢慢重建起来的。”她指着左边远处的一个村子,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民女去年还去那里当过义工,帮着百姓们搭房子,那些百姓提起殿下,都感激得不行呢。”
朱雄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村子里的房子大多是新盖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看起来很热闹。他心里微微一动,却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走了一会儿,路边出现了一条小河。赵琳儿又指着小河说:“殿下,这条河叫清河,是黄河的支流。去年汛期的时候,这条河的水涨得特别高,差点就漫过堤坝了。后来官府组织百姓加固了堤坝,才没出大事。不过今年雨水多,这条河的堤坝还是得再检查检查,免得出问题。”
朱雄英看了看清河的堤坝,只见堤坝上种着不少柳树,堤坝的泥土看起来很结实,应该是去年加固过的。他没想到赵琳儿对这些情况这么了解,忍不住问:“林姑娘对治水也很熟悉?”
赵琳儿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突然淡了些,神色也黯了下来。她低下头,看着马的鬃毛,声音轻轻的:“殿下有所不知,家母就是死于黄河水患。”
朱雄英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是这样。他看着赵琳儿低落的样子,心里的警惕少了些,语气也柔和了些:“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赵琳儿摇了摇头,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水汽:“殿下不用道歉,这不是您的错。家母走的时候,民女才五岁,那时候黄河决堤,洪水冲进城里,家母为了保护民女,被洪水冲走了...从那以后,民女就开始研究治水之道,希望能多了解一些,将来也能帮着百姓们做点什么,免得再有人像家母一样,因为水患失去性命。”
她说得很认真,眼中的悲伤不像是装出来的。朱雄英看着她,心里的防备又松了些。他能理解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也能明白赵琳儿研究治水之道的初衷。或许,他之前确实是想多了,赵琳儿只是单纯地想帮忙而已。
“原来如此。”朱雄英点了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认同,“你有这份心,很难得。”
赵琳儿听到这话,脸上又露出了笑容,眼睛也亮了起来:“殿下过奖了,民女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对了殿下,前面就是最险要的河段了,那里的堤坝最容易出问题,咱们得仔细检查检查。”
朱雄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面不远处就是黄河,河水浑浊,流速很快,岸边的堤坝看起来比其他地方矮了些,确实像是险要地段。他点了点头:“好,咱们去看看。”
两人加快速度,骑着马向那处河段走去。刚到岸边,赵琳儿突然指着对岸,声音急促地说:“殿下快看!那里好像有人落水了!”
朱雄英心里一紧,赶紧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对岸的河水里,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挣扎,两只手在水面上胡乱挥舞着,看起来情况很危急。黄河的水流湍急,水温又低,人要是落了水,用不了多久就会体力不支,到时候就危险了。
他没多想,立即双腿一夹马腹,策马冲向河岸。侍卫们见状,赶紧跟上,嘴里喊道:“殿下小心!”
就在朱雄英的马快要跑到河边,他准备翻身跃入河中救人的时候,突然觉得腰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心里一惊,猛地回头,只见赵琳儿手里的马鞭不知何时缠在了他的腰上,她正用力拉着马鞭,将他往回拽。
“殿下小心!”赵琳儿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也带着几分颤抖,“那人影不对劲!”
朱雄英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咻咻”几声,几支冷箭突然从对岸的树林里射了出来,正好落在他刚才要跳下去的位置,箭尖插进泥土里,还在微微晃动。
紧接着,河水里那个“落水者”突然消失不见了,像是沉进了水里,又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有埋伏!”侍卫们反应极快,立即拔出腰间的刀,挡在朱雄英身前,警惕地盯着对岸的树林,“殿下,您没事吧?”
朱雄英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插在地上的冷箭,又看了看身边的赵琳儿,心里一阵后怕。刚才要是没有赵琳儿拉他一把,他现在恐怕已经中箭了。
赵琳儿松开马鞭,脸色发白,手还在微微颤抖。她看着朱雄英,声音带着几分后怕:“民女方才...方才看见对岸树林中有反光,像是弓箭的箭头在日光下反射的光,这才起了疑心,赶紧拉住了殿下。还好...还好殿下没事。”
朱雄英深深看了她一眼,刚才的警惕和怀疑瞬间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感激。他翻身下马,走到赵琳儿面前,微微颔首:“多谢姑娘相救,若不是你,本殿下今日恐怕要出事了。”
赵琳儿赶紧也下了马,摆了摆手,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殿下言重了,民女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再说了,民女是来给殿下引路的,怎么能让殿下出事呢?”
回程的路上,朱雄英一直沉默不语。他骑着马走在前面,眉头微微皱着,心里乱糟糟的。刚才的埋伏,显然是冲他来的——对方知道他今日要去视察黄河堤防,还知道他会经过那处河段,甚至设下了“落水者”的圈套,显然是早有预谋。
赵琳儿跟在他身边,见他一直不说话,心里有些不安。她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拉了拉马的缰绳,凑近了些,声音软乎乎地问:“殿下,您...您可是在怪民女多事?刚才要是民女不拦着您,您或许已经把人救上来了...”
朱雄英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带着几分忐忑,眼神里满是不安,心里的郁结散了些。他摇了摇头,语气缓和了些:“不,你没有多事。你救了我一命,本殿下应该谢谢你才对。”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赵琳儿脸上,带着几分探究:“只是...你为何会注意到对岸的反光?一般人恐怕很难留意到那么细微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