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长宁斜倚在铺着雪貂绒垫的贵妃榻上,玉指纤纤,拈起一枚紫莹莹的葡萄,指腹摩挲着那层薄而韧的果皮,听阶下心腹宫女晚棠低眉顺眼,将画舫惊变与偏殿诸事一一禀来。
“……那日画舫之上,箭雨破空之际,赵姑娘竟是扑在殿下身前,硬生生受了那淬毒的一箭。太医说,若非箭头偏了三分,又有殿下随身的护心镜挡了大半力道,怕是……”晚棠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榻上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今赵姑娘安置在东宫偏殿,殿下亲自守着,太医煎好的汤药,殿下必是先尝过温凉,再亲手喂下,日夜不离左右,连朝会都推了大半。”
朱长宁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似笑非笑,指尖微微用力,葡萄皮便顺着果肉裂开一道细纹,晶莹的汁水沁出,染在她蔻丹点过的指甲上,像极了那日画舫上溅开的血珠。“哦?我那太子哥哥,竟这般‘情深义重’?”她语调轻缓,尾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抬手将剥好的葡萄送入口中,甘甜的果肉在舌尖化开,眼底却清明得没有半分暖意,“亲自试药,日夜相守,这阵仗,倒像是要把全天下的人都瞒过去。”
晚棠垂首,不敢抬眼,只继续低声道:“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连太医署的人都说,殿下对赵姑娘是真心疼惜。今早还听闻,殿下在偏殿立誓,待赵姑娘伤愈,便请旨册封她为东宫侧妃,绝不委屈了救命恩人。”
“侧妃?”朱长宁倏然轻笑出声,那笑声清凌凌的,落在满殿凉意里,竟带着几分刺骨的通透,“他倒是舍得下这般本钱。”她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素色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的汁水,动作优雅,语气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凉薄,“一个戴罪之身的孤女,若非撞上‘舍身救驾’这桩天大的机缘,莫说踏入东宫,便是想在京中寻个安稳住处,都是奢望。如今倒好,一箭之功,竟要一步登天,成了东宫侧妃,这福气,可不是谁都消受得起的。”
说罢,她缓缓起身,裙摆扫过榻边的冰鉴,带起一阵微凉的风。走到窗边,推开半扇菱花窗,望着庭院里被烈日晒得蔫头耷脑的芭蕉叶,碧色的叶片卷着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朱长宁望着那片颓败的绿意,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字字清晰:“自我们兄妹二人记事起,哥哥便最是聪慧,也最懂得如何将手中的劣势,转为旁人抢不走的优势。晚棠,你真当他是被那点儿女情长冲昏了头?”
晚棠愣了愣,随即恭声道:“奴婢愚钝,不解殿下之意。”
“愚钝些好,”朱长宁转过身,目光落在晚棠低垂的发顶,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眼眸,此刻竟锐利如刀,“他哪里是动情,不过是顺势而为,借着这桩事,下一剂猛药罢了。”
晚棠心头一凛,忙问道:“殿下的意思是……此事另有隐情?”
“隐情?”朱长宁嗤笑一声,缓步走回榻边,重新坐下,抬手端过那盏冰镇酸梅汤,抿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更添了几分清醒,“李景隆那条老狐狸,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爪子早就伸得太长了,连东宫的势力范围,他都敢暗中窥探。这次父皇命哥哥北巡,明面上是代天巡狩,体察民情,暗地里,何尝不是想借着这次机会,清理掉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敲山震虎?”
她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为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敲着节拍:“哥哥他,早就想找个由头,动一动李景隆的人了,可李景隆行事谨慎,素来不留把柄,哥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偏偏就在这时,赵琳儿这一挡,挡得恰到好处,不仅给了他彻查刺杀案的绝佳借口,更把这‘舍身救驾’的苦主,牢牢绑在了自己的船上。”
“如今他这般对赵琳儿‘情根深种’,做给谁看?一半是做给父皇看,”朱长宁语气沉了沉,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父皇最看重仁德孝悌,哥哥此举,既显了重情重义,又能让父皇觉得他心性纯良,堪当大任,这东宫之位,便更稳了几分。另一半,是做给天下人看,尤其是做给那些藏在暗处,摇摆不定的势力看——连一个舍身救他的孤女,他都能这般厚待,将来若是追随他,还能有错吗?这是在收人心啊。”
晚棠听得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低声道:“原来如此……太子殿下竟是这般深谋远虑,奴婢先前竟一点都没看透。”
“你若能看透,便不是晚棠,而是父皇身边的谋臣了。”朱长宁淡淡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随意,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至于对赵琳儿动心?你也太瞧得起男女之情了。我那哥哥,心里装的从来都是江山社稷,是东宫之位,是父皇的期许,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比儿女情长重要?”
她顿了顿,拿起一枚葡萄,却没有剥,只是捏在指尖把玩着,声音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男女之情于他,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若是用得好,便是最锋利的武器。他此刻对赵琳儿越是情深似海,将来这枚棋子用起来,才越顺手,越能让人放松警惕,无从防备。毕竟,谁会怀疑一位‘情根深种’的太子,会利用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晚棠恍然大悟,连忙道:“殿下英明,奴婢明白了。那咱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是否要……”
“不必。”朱长宁抬手打断她的话,语气慵懒,却带着十足的掌控力,“吩咐下去,咱们长信宫这边,一切如常。该给赵琳儿送的补品,一样都不能少,成色还要最好的;每隔三日,你便代我去探望一次,语气要关切,态度要温和,面上的功夫,必须做足,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她望着晚棠,眼神里带着几分玩味:“至于哥哥这出‘深情戏’,咱们只管好好看着便是。我倒要瞧瞧,他这‘救命之恩,侧妃之约’的香饵,最终能钓上怎样的大鱼,又能让李景隆那条老狐狸,露出多少破绽。”
晚棠躬身应道:“奴婢遵旨,这就去安排。”说罢,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满殿的凉意与算计,都留在了朱长宁的身前。
朱长宁独自坐在榻上,望着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光,指尖的葡萄早已失了冰凉的触感。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哥哥,你这盘棋,下得倒是精妙,可赵琳儿……真的会如你所愿,做一枚任你摆布的棋子吗?这深宫之中,最不缺的,便是藏着心思的人啊。”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另一位侍女云袖端着一盘新切的瓜果进来,见她神色凝重,便低声问道:“殿下,可是有烦心事?”
朱长宁回过神,摇了摇头,重新露出一抹浅笑:“无妨,不过是在想些宫里的琐事罢了。把瓜果放下吧,陪我下一盘棋。”
云袖依言放下瓜果,取来棋盘棋子,在她对面坐下。黑白棋子落下,在棋盘上交织出纵横的纹路,一如这深宫里的人心与算计,步步为营,处处惊险。
而此刻的东宫偏殿,却是另一番景象。
殿内燃着凝神静气的檀香,混合着浓郁的汤药苦涩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脚步声落上去,便悄无声息。朱雄英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腰间系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没有了朝服的威严,倒多了几分温润如玉的气度。
他正站在桌边,接过侍女青黛手中的药碗,指尖轻轻触碰到碗壁,试了试温度,又舀起一勺汤药,递到唇边抿了一口,确认不烫不凉,才转身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在榻边坐下。
榻上躺着的赵琳儿,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唇上没有半点血色,身上盖着一层轻薄的锦被,只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听到脚步声,她缓缓睁开眼,那双往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灵动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格外柔弱无助。
“殿下……”她声音微弱,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见朱雄英亲自端着药碗,便连忙想挣扎着坐起来,却被他轻轻按住了肩膀。
“别动,仔细牵动了伤口。”朱雄英的声音温和得像春日里的暖风,手上的动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将她重新按回榻上,“你身子虚弱,躺着便好。”
说罢,他舀起一勺汤药,递到她唇边,语气里满是关切:“来,慢点喝,这药虽苦,却能让你早些痊愈。”
赵琳儿顺从地张开嘴,将汤药咽下,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她忍不住皱了皱眉,眼底泛起一丝水光,却强忍着没有吐出来。朱雄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待她喝完一勺,便拿起一旁碟子里的蜜饯,递到她唇边:“含一块,解解苦。”
赵琳儿含住蜜饯,甘甜的滋味渐渐压过了苦涩,她抬眸望向朱雄英,恰好与他专注的目光撞个正着。那目光里满是温柔与疼惜,仿佛她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贝,让她心头微微一颤,连忙垂下眼睑,苍白的脸颊上适时地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似羞怯,又似感动。
“殿下,这些琐事,让宫人来做便是,何必劳烦殿下亲自照料……”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不安,“民女不过是个戴罪之身,能得殿下垂怜,已是天大的福气,怎敢让殿下如此费心。”
朱雄英放下药碗,拿起一旁的手帕,轻轻拭去她唇角残留的药渍,动作温柔细致,眼神里的关切似乎要溢出来:“无妨。你为我受此重伤,险些丢了性命,我亲自照料你,是理所应当的事。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什么戴罪之身,而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朱雄英此生都要好好呵护的人。”
他的话语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一颗定心丸,落在赵琳儿的心上。她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殿下……民女何德何能,能得殿下如此厚爱……”
“你值得。”朱雄英打断她的话,语气无比认真,“待你伤愈,我便向父皇请旨,册封你为东宫侧妃,让你名正言顺地留在我身边,再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赵琳儿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民女……全凭殿下安排。”
朱雄英见她这般模样,眼底的温柔更甚,他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说道:“你好生休养,别的事都不用管,有我在。”
他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含着蜜饯,状似无意地提起:“琳儿,那日画舫之上,情况危急,你当时只顾着护我,想来也没看清那些刺客的模样。只是不知,你除了那些冲上来的死士,还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或是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话音落下的瞬间,赵琳儿握着锦被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只是她垂着眼,朱雄英并未察觉。过了片刻,她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水润的眸子里满是茫然,似乎在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最终却轻轻摇了摇头:“当时……箭雨来得太突然,民女只想着护住殿下,哪里还顾得上其他……那些刺客穿着黑衣,蒙着面,民女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说着,眼中适时地涌上后怕与担忧,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殿下,那些坏人……他们还会再来吗?民女不怕死,只是怕……怕再也护不住殿下……”
朱雄英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没有半分波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柔疼惜的神情。他抬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温声安抚:“放心,我已加派人手,日夜守卫东宫,尤其是这偏殿,更是层层戒备,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他语气沉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你如今首要之事,便是好好休养,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最重要的。其余一切,自有我来处置,你不必担心。”
赵琳儿望着他坚定的眼神,似乎真的放下了心来,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民女信殿下。”说罢,便重新躺好,闭上眼睛,一副安心养神的模样。
朱雄英看着她恬静的睡颜,眼底的温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冷静。他静静地站了片刻,确认她似乎真的睡着了,才缓缓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间。
外间早已候着他的心腹侍卫秦风,见他出来,连忙躬身行礼:“殿下。”
朱雄英点了点头,走到窗边,背对着秦风,声音低沉而冷静:“加派人手,明里暗里守住这偏殿,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赵姑娘的一应饮食起居,从食材采购到烹制,再到端到她面前,每一个环节都要仔细查验,半点差错都不能有,明白吗?”
秦风心中一凛,连忙应道:“属下明白!只是殿下,您是担心……有人会对赵姑娘不利?”
“李景隆行事,素来狠辣,且不会轻易罢休。”朱雄英目光投向殿外湛蓝的天空,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深邃的眼眸,“他既已出手刺杀,便绝不会只做这一次。如今赵琳儿是唯一的‘活口’,也是最关键的‘证人’,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们,都至关重要。”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算计:“你在暗中布置人手,务必保护好她的性命,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但同时,也要给那些人……留下些许‘可乘之机’,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有隙可钻。”
秦风何等聪慧,瞬间便明白了朱雄英的用意,他躬身应道:“属下明白!殿下是想引蛇出洞,让李景隆的人主动现身,露出破绽!”
“不错。”朱雄英转过身,眼中锐利如鹰,“只有让他们动起来,我们才能抓住他们的把柄,顺藤摸瓜,彻底查清这次刺杀的真相,将李景隆的势力一网打尽。赵琳儿这颗棋子,必须用得恰到好处。”
“属下这就去安排,定不会让殿下失望!”秦风说罢,便躬身退了出去,迅速去布置人手。
朱雄英独自站在殿外,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却丝毫暖不了他冰冷的心思。他望着庭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诉说着无声的算计。
偏殿内,檀香依旧,汤药的苦涩气息未散。榻上的赵琳儿缓缓睁开眼,眼底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柔弱与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与警惕。她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确认朱雄英已经离开,才轻轻舒了口气,抬手抚摸着自己胸前的伤口,那里还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日画舫上的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