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暮云四合,东宫偏殿却烛火煌煌,明如白昼。檐角铜铃在晚风中轻颤,细碎声响混着殿内丝竹雅乐,竟透出几分不寻常的喧嚣。
此宴原是为赵琳儿“压惊”而设,然太子亲设之宴,纵是“小宴”,规格亦非寻常。殿中地龙烧得正旺,暖香从鎏金兽首炉中袅袅溢出,混着琼浆玉液的清醇,漫过每一寸雕花梁柱。
朱雄英端坐主位,一身玄色暗纹常服,领口袖口绣着细密的云纹,衬得他肩背挺拔如松。他年方弱冠,面容俊朗如琢玉,眉宇间却带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一双凤眸深邃似潭,漫不经心地扫过席间,便让满殿喧闹都敛了几分。
其下首坐着的,是皇妹朱长宁。她身着茜色宫装,裙摆绣着缠枝莲纹,鬓边斜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浅笑时的颔首,步摇上的明珠轻轻晃动,映得她面容愈发娇俏。她正与身旁几位官员女眷低声谈笑,语气温柔,眼波流转间,却总似有若无地掠过殿中一角,落在朱雄英右侧稍下的位置。
那里坐着的,正是此番宴饮的“主角”赵琳儿。她一身水绿色绫罗宫装,料子是极难得的软烟罗,裙摆绣着几支素色兰草,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只是那玉色般的脸颊上,依旧带着几分病容的苍白,鬓边虽簪了朵新鲜的白茉莉,却难掩眉宇间的倦意。两名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手臂,待她落座时,她微微蹙起眉头,纤弱的肩头轻轻一颤,仿佛稍一动弹便会牵动伤口,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让席间几位心软的女眷不由露出同情之色。
可无人瞧见,她低垂的眼睫下,那双看似温顺的眸子里,正飞快地扫过殿中每一个人。朱雄英的不动声色,朱长宁的意味深长,还有那些官员女眷眼中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都让她心头警铃大作。她太清楚,以自己的身份,何德何能让太子如此“挂心”?这所谓的“压惊宴”,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宴饮过半,丝竹声愈发悠扬,殿内气氛正酣。官员们举杯向太子敬酒,女眷们低声笑语,一派和睦景象。忽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打破了这份热闹:“曹国公李景隆,殿外求见——”
丝竹声骤然一歇,满殿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朱雄英执杯的手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无从捕捉,随即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宣。”
话音未落,殿门处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李景隆身着一身国公朝服,绛色衣袍上绣着蟒纹,腰间系着玉带,身姿挺拔,大步流星地走入殿中。他身后跟着的景象,却让满殿之人都愣了片刻——竟是一列盛装打扮的妙龄女子,约莫六七人,或身着罗裙,或衣覆锦缎,环肥燕瘦,各有风姿,手中或执团扇,或捧琴箫,款款随行。
李景隆行至殿中,对着主位上的朱雄英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声音洪亮如钟:“臣李景隆,奉旨自边地述职归来。闻听殿下设宴,特备薄礼一份,为殿下压惊,恭祝殿下福寿安康,万事顺遂!”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女子们便齐齐屈膝下拜,动作整齐划一,莺声燕语般的声音合在一起,娇柔却不失礼数:“参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殿内众人都有些愕然。述职归来,不在宫外等候传召,反倒带着一群美女闯入宴席,李景隆此举,用意已是昭然若揭。席间几位老臣悄悄交换了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无奈——这位曹国公,向来最善钻营,如今竟是把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
朱雄英面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凤眸缓缓扫过那些垂首而立的女子,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看几件寻常物件。他缓缓颔首,语气平和:“曹国公有心了。”
李景隆闻言,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身姿又躬了几分,语气愈发恭敬:“殿下谬赞。臣听闻殿下近日受惊,心中挂念不已。这些女子,皆是臣多方寻访而来,出身清白,知书达理,或通琴棋,或善书画,愿入宫侍奉殿下,为殿下分忧解乏。”
说着,他侧身让开,一一指着身后的女子介绍起来:“这位是苏州通判柳大人之女柳如眉,精通琴艺,曾得江南琴圣指点;这位是已故刘翰林家的孙女刘清婉,自幼饱读诗书,尤工诗词;这位是定远将军之女沈玉容,习得一手好箭术,性情爽朗;这位是……”
他每报出一个名字,席间众人的神色便微妙一分。这些女子,虽非顶级权贵门第出身,却也皆是官宦之后,算得上是大家闺秀。将官家小姐当作“礼物”进献,这李景隆,胆子着实不小,可这份讨好储君的心思,也实在直白得过分。
朱长宁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指腹摩挲着杯沿,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她抬眼看向主位,却见朱雄英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目光似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赵琳儿。
赵琳儿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可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她的指尖正微微蜷缩着,泛出几分青白——她在紧张。
李景隆介绍完最后一位女子,便垂首侍立一旁,目光带着几分期待地望着朱雄英。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主位上,等着太子的决断。
良久,朱雄英才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轻响,打破了殿中的沉寂。他声音清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曹国公美意,孤心领了。诸位姑娘才貌双全,孤甚为欣赏。既如此,便都留下吧,暂充东宫承徽、昭训之位,待回京后,再行册封之仪。”
他竟真的收下了!而且一开口便许了承徽、昭训的位份——这虽非高位,却也是东宫正式的妾室名分,对于初入宫廷的女子而言,已是极大的恩宠。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随即又迅速归于死寂。众人目光复杂地在那些骤然面露喜色的女子和赵琳儿之间逡巡。前者眼中满是激动与庆幸,后者则脸色愈发苍白,连唇上的胭脂都似褪了几分血色,那副柔弱模样,愈发惹人怜惜。
李景隆脸上的笑容更盛,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里满是欣喜:“殿下英明!能得殿下垂青,侍奉殿下左右,实乃她们三生修来的福气!”
那些新晋的女子们也连忙再次下拜,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谢殿下恩典!奴婢(民女)必尽心侍奉殿下!”
内侍上前,将她们引至席间空位坐下。她们初入宫廷,又乍得名分,难免有些兴奋与好奇,落座后,目光便忍不住偷偷打量主位上的朱雄英,眼底满是倾慕。偶尔,她们的视线也会掠过赵琳儿,带着几分探究与不屑——便是这个民女,凭着“舍身救驾”的运气,占了太子身边的位置?
不过片刻,细碎的窃窃私语声便在她们中间响起,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邻近几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正对着她们的赵琳儿。
最先开口的,是那位被封为承徽的刘清婉。她身着桃红色宫装,鬓边插着一支珠花,容貌清丽,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傲气。她端着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穿透周遭的低语:“先前便听闻,有位姑娘因舍身救驾,深得殿下恩宠,还以为是什么天仙般的人物,能让殿下如此挂心。今日一见,原来也不过如此嘛。瞧着那脸色,病恹恹的,坐在席间,倒像是煞了这满殿的风景,真是扫兴。”
她话音刚落,身旁那位定远将军之女沈玉容便立刻接口。沈玉容穿着一身翠绿色劲装样式的宫装,比起其他女子多了几分英气,性子也显得更为直率。她瞥了一眼赵琳儿的方向,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刘姐姐说得极是。我瞧着,这女子出身微贱,怕是什么乡野之地来的,不过是运气好,碰巧挡了那么一下,便妄想攀龙附凤,占了这东宫的位置。殿下仁厚,念着她那点‘功劳’,给了她脸面,可她也该自己掂量掂量,这般身份,配不配坐在那里?”
“可不是嘛。”另一位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掩口轻笑,声音带着几分娇嗲,“你们瞧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方才落座都要宫女扶着,怕是连端杯酒都费劲吧?这般娇弱,真不知日后如何侍奉殿下。依我看,怕是连咱们这些人的手指头都比不上呢。”
这些话语,如同一根根淬了毒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向赵琳儿。她放在膝上的手攥得更紧,指节泛白,连手背都绷起了细细的青筋,纤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头垂得更低,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脸颊两侧,遮住了她的神情,仿佛不堪受辱,却又无力反驳。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中没有委屈,只有冰冷的警惕。她太清楚,这些女子的嘲讽,绝非偶然——李景隆进献美人,朱雄英欣然接纳,再到此刻的当众羞辱,这分明是一场联手演给她看的戏。他们在试探她的底线,敲打她的野心,提醒她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主位上的朱雄英,仿佛完全没有听到这些议论,依旧与身旁的朱长宁、李景隆谈笑风生。他偶尔会端起酒杯,与二人对饮,甚至还会对那些新晋的女子投去温和的一瞥,引得她们一阵娇羞的垂首。
朱长宁则端着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些口出恶言的女子,眼底带着几分不悦——这些人,倒是会仗着身份欺人。可当她的目光落在赵琳儿身上时,那份不悦又化作了幽深的审视。她倒要看看,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究竟能忍到何时。
殿内的暖香依旧弥漫,丝竹声重新响起,却盖不住那些若有若无的嘲讽,也驱不散笼罩在赵琳儿周身的羞辱。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幸灾乐祸,有鄙夷不屑,有几分同情,更多的却是冷眼旁观。每个人都在等着看她的反应——是忍气吞声,还是恼羞成怒?
赵琳儿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如同千斤巨石压在心头。她知道,自己不能恼,不能怒,更不能辩解。一旦失态,便落了下乘,正中了朱雄英的下怀。
她必须忍。
可那刘清婉似是觉得还不够,见赵琳儿始终不做声,愈发得寸进尺。她放下茶杯,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几乎要指名道姓:“有些人啊,就是天生的贱命,就算得了几分运气,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寒酸。坐在那样的位置上,怕是连身上的衣服都觉得不配吧?依我看,倒不如早些识趣,主动退了去,省得在这里碍眼,惹殿下烦心……”
“殿下!”
就在刘清婉的话语即将说完之际,赵琳儿忽然抬起头。她没有看向那些嘲讽她的女子,而是猛地转向主位上的朱雄英,眼底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却倔强地含在眼眶中,没有落下半滴。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却又努力维持着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民女……民女身体突感不适,头晕目眩,恐难再陪殿下与各位饮酒。恳请殿下恩准,民女愿先行告退,以免……以免扫了殿下与各位的雅兴。”
她的话语里,没有半分指责,没有一句辩解,只有满满的隐忍与委屈,还有一份恰到好处的识趣与退让。仿佛她真的只是不堪病痛与羞辱,才不得不提出退席。
朱雄英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看着她泪盈于睫却强自镇定的模样,看着她苍白脸颊上那抹倔强的红晕,凤眸深处微微一动。他沉默了片刻,手中摩挲着玉扳指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随即缓缓颔首,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感不适,便不必强撑。来人,送赵姑娘回偏殿歇息,传太医即刻过去诊治。”
“谢……谢殿下。”赵琳儿的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她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艰难地起身。或许是真的牵动了伤口,或许是故意为之,她起身时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而宫女及时扶住。她踉跄着,一步一步地向殿外走去,那单薄的背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孤寂脆弱,仿佛随时会被殿内的暖风吹倒。
满殿之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那抹水绿色的裙摆消失在殿门外,殿中的议论声才又渐渐响起。只是这一次,话题的中心,已然从赵琳儿变成了那些新晋的东宫妃嫔。
李景隆笑得愈发殷勤,不断地向朱雄英敬酒,夸赞着殿下的仁厚英明。朱长宁则放下酒杯,眼底带着几分若有所思——这个赵琳儿,倒是比她想象中更能忍。
朱雄英端着酒杯,却没有再饮。他的目光落在殿门外的方向,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扳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方才那番委屈隐忍,究竟是真性情,还是刻意为之?随即,那疑虑便被更深的冷意取代。不管是真是假,这女子的心性,都绝非表面那般简单。他必须看得更清楚些。
赵琳儿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偏殿。殿外的晚风带着几分凉意,吹在脸上,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停下脚步,对着搀扶她的宫女轻声道:“劳烦两位姐姐了,我想自己走一会儿,缓一缓。”
两名宫女对视一眼,想起太子方才的吩咐,不敢违逆,只得恭敬地应了声“是”,退后几步,不远不近地跟着。
赵琳儿独自沿着殿外的回廊缓缓走着。廊下挂着的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青石板上,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她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那并非委屈的泪,而是方才刻意逼出来的,只为了演好那出“不堪受辱”的戏。
指尖触到脸颊,一片冰凉。她微微仰头,望着天边的一轮残月,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朱雄英、李景隆、朱长宁……这些身处高位之人,个个都将她当作棋子,当作可以随意摆弄的物件。可他们忘了,就算是棋子,也未必甘心永远被人掌控。
回到分配给她的偏殿时,太医已经在殿中等候。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见她进来,连忙躬身行礼:“老臣参见赵姑娘。”
“太医不必多礼,劳烦您跑一趟了。”赵琳儿温和地说道,在宫女的搀扶下坐下。
老太医上前,为她诊脉。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片刻后,眉头微微蹙起,随即又舒展开来,对着赵琳儿躬身道:“姑娘脉象虚浮,确是气血不足之兆。想来是前些日子受伤,身子尚未痊愈,又受了些惊吓,才会如此。老臣给姑娘开一副补气养血的方子,姑娘按时服用,好生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有劳太医了。”赵琳儿颔首,示意宫女送太医出去抓药。
待殿内只剩下她一人时,赵琳儿脸上的虚弱之色瞬间褪去。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的手腕上——方才诊脉时,她刻意放缓了呼吸,调整了脉象,才让老太医得出“气血不足”的结论。她的伤本就不重,经过这几日的调养,早已好了大半。方才在席间的柔弱,不过是伪装罢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地上,形成一片清冷的光影。她望着窗外的庭院,心中思绪翻涌。朱雄英的试探不会就此结束,那些新晋的女子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靠山,一个能让她在这东宫之中立足的靠山。
可找谁呢?李景隆?他不过是想利用她讨好朱雄英,绝非可靠之人。朱长宁?她对自己始终带着审视与戒备,未必会真心相助。
难道真的只能依附朱雄英,做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赵琳儿的眼底闪过一丝不甘。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不,她绝不甘心只做一枚棋子。她要的,是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赵琳儿收敛心神,对着门外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名小太监躬身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锦盒,恭敬地说道:“赵姑娘,这是太子殿下让奴才送来的,说是给姑娘补身子的。”
赵琳儿心中一动,示意宫女接过锦盒。待小太监退下后,她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支人参,通体雪白,形状饱满,一看便知是极品。旁边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朱雄英的亲笔字迹,只有四个字:“好生休养。”
字迹遒劲有力,带着几分帝王之气。赵琳儿盯着那四个字,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人参,究竟是真心关怀,还是另一种试探?
她轻轻合上锦盒,对着宫女道:“将这人参收好,待太医的药煎好后,一同服下。”
“是。”宫女恭敬地应了声,将锦盒收好。
赵琳儿重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月色,眼神愈发坚定。不管朱雄英的用意是什么,她都必须接下这份“恩宠”。而且,她要借着这份恩宠,走得更远。
次日清晨,赵琳儿刚起身梳洗完毕,便有内侍前来传旨,说太子殿下请她到后花园的沁芳亭一聚。
赵琳儿心中疑惑,却不敢耽搁,连忙换上一身素雅的浅紫色宫装,略施粉黛,便跟着内侍前往花园。
后花园中,春意正浓。各色花卉竞相开放,姹紫嫣红,香气扑鼻。沁芳亭位于花园深处,临着一汪湖水,亭下的湖水清澈见底,游鱼往来嬉戏,景色宜人。
朱雄英正坐在亭中,身着一身月白色常服,手中拿着一卷书,神情专注。身旁的石桌上,放着一壶茶和两个茶杯,热气袅袅。
“民女参见殿下。”赵琳儿走到亭外,屈膝行礼。
朱雄英抬起头,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平和:“起来吧,坐。”
“谢殿下。”赵琳儿依言坐下,心中却愈发警惕。她不明白,朱雄英为何会突然单独约见她。
内侍为她斟上一杯茶,便躬身退下,将空间留给二人。
亭中只剩下朱雄英和赵琳儿,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朱雄英端着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却没有饮,目光落在湖面上的游鱼身上,缓缓开口:“昨日在殿中,那些人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赵琳儿垂首,语气恭敬:“殿下宽宏大量,民女感激不尽。只是她们所言,亦是实情,民女不敢有半分怨怼。”
“实情?”朱雄英轻笑一声,转过头,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你倒是这般认命?”
赵琳儿迎上他的目光,眼底带着几分坦诚:“民女出身微贱,能得殿下庇佑,已是万幸。何为认命,何为不认命,民女不敢奢求。只求能安安稳稳地待在殿下身边,尽己所能,为殿下分忧。”
“为孤分忧?”朱雄英挑眉,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你一个弱女子,又能为孤分什么忧?”
赵琳儿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民女虽无才无德,却也懂得几分察言观色。殿下身处高位,身边之人虽多,却未必个个都真心为殿下着想。民女不敢说能为殿下出谋划策,只求能在殿下需要时,做一个倾听者,或是……一枚能为殿下所用的棋子。”
她这番话,说得极为坦诚,甚至带着几分自贬。可正是这份坦诚,让朱雄英眼中的探究更深了几分。他盯着赵琳儿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虚伪,却只看到一片平静与顺从。
“棋子?”朱雄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语气平淡,“你倒看得通透。可你要知道,棋子若是无用,便只能被舍弃。”
“民女明白。”赵琳儿垂首,声音坚定,“民女定会让自己变得有用,绝不会成为殿下的累赘。”
朱雄英看着她,沉默了良久。他忽然觉得,这个女子,就像一本深不见底的书,越是翻阅,越是觉得有趣。她看似柔弱,却有着远超常人的坚韧与清醒;看似顺从,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心。
“好。”朱雄英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决断,“孤便给你一个机会。昨日李景隆进献的那些女子,虽说是官宦之后,却未必个个安分。孤要你,替孤盯着她们,看看她们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心思。”
赵琳儿心中一动,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惊讶:“殿下……您信任民女?”
“信任?”朱雄英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冷意,“在东宫之中,信任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孤给你这个机会,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你够聪明,也够能忍。孤相信,你不会让孤失望。”
赵琳儿心中了然。朱雄英并非信任她,而是将她当作另一枚棋子,用来制衡那些新晋的女子。可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在东宫立足,甚至接近权力中心的机会。
她连忙起身,对着朱雄英屈膝行礼,语气恭敬而坚定:“民女遵旨。定不负殿下所托,将那些女子的一举一动,尽数禀报殿下。”
朱雄英颔首,目光重新落回湖面上,语气平淡:“坐下吧。陪孤喝杯茶。”
“是。”赵琳儿依言坐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清香醇厚,入喉甘甜,可她的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才算真正踏入了东宫的漩涡之中。往后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亭外的春风轻轻吹过,带着花香,拂动着亭中的帘幔。朱雄英看着湖面上的游鱼,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享受这片刻的宁静。赵琳儿垂首坐在一旁,手中捧着茶杯,心思却早已飞远。她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而她,必须赢。
接下来的几日,赵琳儿便按照朱雄英的吩咐,暗中留意着那些新晋女子的动向。她每日依旧待在自己的偏殿中,很少外出,只是偶尔借着散步的名义,在东宫的庭院中走动,听着那些宫女太监的闲谈,收集着关于那些女子的信息。
她发现,那些女子虽都是官宦之后,却也分成了几派。刘清婉出身翰林世家,性子高傲,身边聚集了几位同样出身文官家庭的女子,每日诗词唱和,看似文雅,却总在不经意间贬低他人;沈玉容是武将之女,性情豪爽,与几位出身武将家庭的女子走得较近,每日习武练箭,对刘清婉等人的“酸文假醋”颇为不屑;剩下的几位女子,则显得有些孤立,既不与刘清婉为伍,也不亲近沈玉容,只是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的住处。
赵琳儿将这些观察到的信息,一一整理好,趁着每日向朱雄英请安的机会,悄悄禀报给他。朱雄英每次都只是静静听着,很少发表意见,可赵琳儿能感受到,他对这些信息颇为满意。
这日,赵琳儿又一次来到朱雄英的书房外请安。内侍进去通报后,很快便出来,对着她道:“赵姑娘,殿下请您进去。”
赵琳儿整理了一下衣衫,轻轻推开书房的门。书房内陈设简洁,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书卷气。朱雄英正坐在书桌后,手中拿着一份奏折,眉头微微蹙起,似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民女参见殿下。”赵琳儿躬身行礼。
朱雄英抬起头,看到是她,眉头微微舒展了几分,放下手中的奏折,语气平淡:“起来吧。今日可有什么新消息?”
“回殿下,”赵琳儿起身,垂首道,“今日晨间,民女听闻刘承徽与沈昭训在花园中起了争执。刘承徽说沈昭训身为女子,整日舞刀弄枪,有失体统;沈昭训则反驳刘承徽只会吟诗作对,百无一用。二人争执不下,最后不欢而散。”
朱雄英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哦?她们倒是热闹。”
“除此之外,”赵琳儿继续道,“民女还发现,那位柳承徽,似乎与宫中的一位内侍走得颇近,时常让那内侍为她传递消息出宫。至于传递什么消息,民女尚未查清。”
朱雄英的目光微微一沉,语气带着几分冷意:“柳如眉?苏州通判之女?”
“正是。”赵琳儿点头。
朱雄英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柳如眉的父亲是苏州通判,而苏州一带,正是前几日刚被查出有官员贪腐的地方。柳如眉此时频繁传递消息出宫,怕是与此事有关。
“此事你不必再查了。”朱雄英缓缓开口,“孤自有安排。”
“是。”赵琳儿恭敬应道。
朱雄英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带着几分探究:“这些日子,你做得很好。只是孤很好奇,你为何总能如此精准地捕捉到这些信息?”
赵琳儿心中一动,知道朱雄英这是在试探她。她垂首,语气恭敬:“回殿下,民女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再者,那些姐姐们心思都放在争宠上,未曾留意到这些细节。民女不过是多了几分细心,便发现了这些。”
“细心?”朱雄英轻笑一声,“只是细心,恐怕不够吧。”
赵琳儿抬起头,迎上朱雄英的目光,眼底带着几分坦诚:“殿下明鉴。民女知道,殿下让民女做这些,并非只是看重民女的细心。民女出身微贱,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只能依靠殿下。殿下的事,便是民女的事。民女自然会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又隐晦地表达了对朱雄英的依附。朱雄英看着她,眼底的探究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满意。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背景、只能依靠他的棋子。
“很好。”朱雄英颔首,语气缓和了几分,“孤没有看错你。你放心,只要你尽心为孤办事,孤绝不会亏待你。”
“民女谢殿下恩典。”赵琳儿连忙躬身行礼。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内侍的通报声:“殿下,曹国公李景隆求见。”
朱雄英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随即恢复平静,对着门外道:“宣。”
很快,李景隆便大步走了进来,对着朱雄英躬身行礼:“臣参见殿下。”
“曹国公免礼。”朱雄英语气平淡,“不知国公今日前来,有何事?”
李景隆起身,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回殿下,臣近日寻得一幅前朝画圣的《江山万里图》,想着殿下素来喜爱书画,便特意送来,孝敬殿下。”
说着,他对着身后的随从示意了一下。随从连忙上前,将手中的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幅卷轴。李景隆亲自上前,将卷轴展开,铺在书桌上。
只见那画卷之上,青山绿水,江河奔腾,笔法细腻,意境悠远,果然是一幅难得的珍品。
朱雄英的目光落在画卷上,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却很快便收敛起来,语气平淡:“国公有心了。只是这般珍品,孤岂能随意收下?”
“殿下说笑了。”李景隆连忙道,“殿下乃储君之尊,唯有这般珍品,才配得上殿下。臣能将此画献给殿下,乃是臣的荣幸。”
朱雄英看着他,心中冷笑。这李景隆,送礼的心思倒是越来越明显了。他不过是想借着这些奇珍异宝,拉近与自己的关系,巩固自己的地位。
“既如此,那孤便却之不恭了。”朱雄英缓缓开口,“来人,将画收下,好生保管。”
“是。”内侍连忙上前,将画卷收好。
李景隆见状,脸上的笑容更盛。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站在一旁的赵琳儿,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对着朱雄英道:“殿下,臣听闻近日东宫之中,几位新晋的娘娘相处得颇为和睦,臣心中甚是欣慰。能为殿下寻得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臣……”
“国公倒是有心了。”朱雄英打断他的话,语气带着几分冷意,“只是孤听闻,近日宫中倒是有些不太平。几位娘娘之间,似乎并不像国公说的那般和睦。”
李景隆脸上的笑容一僵,连忙道:“殿下何出此言?臣……臣竟未曾听闻。若是真有此事,臣定当好好管教她们。”
“不必了。”朱雄英淡淡道,“女子之间的争执,孤懒得理会。只是国公要记住,孤要的是安分守己的人,不是只会争风吃醋、惹是生非的人。若是再让孤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国公,你知道后果。”
李景隆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行礼,语气恭敬:“臣遵旨!臣定会叮嘱她们,让她们安分守己,绝不敢再惹殿下烦心!”
朱雄英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好了,国公退下吧。”
“臣告退。”李景隆不敢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平静。朱雄英看着李景隆离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这个李景隆,野心太大,又太过张扬,留着他,迟早是个隐患。
赵琳儿站在一旁,始终沉默不语。她能感受到朱雄英对李景隆的不满,也知道,这或许是她的又一个机会。
“你都听到了。”朱雄英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身上。
“回殿下,民女……”
“不必解释。”朱雄英打断她的话,“孤知道你听到了。李景隆此人,野心勃勃,不可不防。日后,你在留意那些女子的同时,也多留意留意他的动向。有任何异常,即刻禀报孤。”
赵琳儿心中一喜,连忙躬身行礼:“民女遵旨。定不负殿下所托。”
朱雄英颔首,没有再说话,重新拿起桌上的奏折,开始批阅。赵琳儿知道,自己该退下了,便再次躬身行礼,轻轻退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