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渐渐暖透了。研究院里的几株泡桐树,开出一嘟噜一嘟噜淡紫色的花,像一串串小喇叭挂在枝头,空气里飘着甜腻腻的、有点冲鼻的香。风一吹,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刚冒出新绿的草坪上,也落在急匆匆来去的人们的肩头、发梢。
“鲲鹏”平台的改装现场,如今成了整个研究院最火热、也最嘈杂的地方。巨大的船体分段,像个被拆开了一半的钢铁巨兽,静静卧在改造干坞里。船体内部,电焊的弧光此起彼伏,刺眼的白光一闪一闪,伴随着“滋啦滋啦”的响声和金属烧熔的气味。起重机的轰鸣、榔头的敲击、工人的号子、各种机器的嗡鸣,混杂成一股充满力量和焦灼感的巨大声浪。
陈向东蹲在一个刚焊接好的柴油机基座旁,手指摩挲着焊接口,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旁边,船舶设计院派来的老工程师戴着老花镜,正对着图纸,用游标卡尺一点点地测量尺寸。
“老周,这里,焊缝的余高超标了,得磨。”陈向东指着图纸上标记的一处,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超标零点五毫米,不打紧吧?应力集中区又不在这个位置。”老周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点不以为然。他是老船工,经验主义至上,觉得这种小地方没必要吹毛求疵。
“不是打不打紧的事。”陈向东没让步,他站起身,指着周围密密麻麻的管线、设备和结构件,“这是心脏的位置。现在看着是零点五毫米,等机器转起来,高频振动一激发,这里就可能成为疲劳源。格里戈里院士的模型预测得很清楚,这个地方的应力集中对整体模态有影响。磨掉,按工艺要求来。”
老周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到陈向东那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又想起所里对这次改装“零容忍、高标准”的死命令,最终把话咽了回去,咕哝了一句:“行行行,听你的,陈总。你们搞航天的,就是精细。”说完,招手叫来工人,吩咐重新处理。
陈向东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又走向下一个检查点。自从那天带儿子小军来所里“参观”之后,父子俩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一些,虽然话还是不多,但至少能坐在一起吃顿饭了。妻子张秀兰也接受了后勤老马的邀请,答应“家属开放日”那天来食堂帮忙。家里的警报暂时解除,但陈向东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他必须把“鲲鹏”这件事,做到无可挑剔。这不仅关乎项目成败,也关乎他在儿子心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能“造大船”的父亲的形象。
他走过舷梯,来到船体另一侧。这里正在安装格里戈里设计的复合减震基座。巨大的、由多层特种橡胶、金属网和阻尼凝胶复合而成的“筏子”,正被缓缓吊装到位。叶菲莫夫院士和几个苏联专家也在现场,正用俄语夹杂着手势,和安装工人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旁边站着翻译,急得满头大汗。
“叶菲莫夫院士,有什么问题?”陈向东走过去,用生硬的俄语打招呼。这几个月耳濡目染,加上突击学习,他已经能磕磕巴巴说几句日常用语和技术词汇了。
叶菲莫夫看到是他,指了指基座下方一个预留的传感器接口,又指了指图纸,语速飞快地说了一串。旁边的年轻助手赶紧翻译:“院士说,这个振动监测点的预留位置,和最终燃机转子的关键测点投影有偏差,大约三厘米。需要调整,否则数据会有系统性误差,影响后续的主动控制算法标定。”
陈向东心里咯噔一下。三厘米,在庞大的船体上微不足道,但对于精密测量而言,可能就是天壤之别。他立刻蹲下身,仔细核对图纸和现场标记,又拿出随身携带的激光测距仪复测。果然,现场施工时,某个环节出现了微小错位。
“停!吊装暂停!”陈向东站起身,对起重机操作员大喊,然后转向负责该区域施工的工长,脸色沉了下来,“老吴,怎么回事?坐标标错了为什么不报告?”
工长老吴是个黑脸汉子,搓着手,有点慌:“陈总,这……图纸太密了,这点偏差,我们觉得……觉得不影响安装,就……”
“你觉得?”陈向东的声音陡然提高,在嘈杂的工地上依然清晰,“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觉得’了?图纸就是法律!差一毫米都不行!全部拆下来,重新定位!今天不搞对,谁也不准下班!”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火气。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工人们面面相觑,几个苏联专家也停下了争论,看向他。
叶菲莫夫走到陈向东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生硬的中文说:“陈,冷静。问题,发现,解决,就好。”老人蓝色的眼睛里没有责怪,只有理解和一丝赞许。在精度问题上,他们是一类人。
陈向东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对老吴说:“按院士的要求,重新测量定位,所有参与这个工序的人,今晚加课,学习施工规范和质量红线!再有下次,调离岗位!”
“是!是!陈总!”老吴额头冒汗,连连点头。
小小的插曲过去,工作继续,但气氛明显更加紧绷、专注。陈向东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了。但他更清楚,对于“鲲鹏”这样的巨系统,任何一点微小的疏漏,都可能被放大成灾难。他必须像个最苛刻的监工,守住每一道关卡。
与此同时,在研究院主楼那间挂着“战略研究室”牌子的办公室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没有焊花和噪音,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低低的讨论声,以及墙上挂着的巨幅世界地图前,老宋用教鞭轻轻点动的声响。
“根据最新情报和公开信息交叉验证,‘国际商业发射服务联合体’的内部裂痕,比我们预想的要大。”老宋的教鞭点在欧洲的位置,“传统的阿丽亚娜空间公司联盟,与新兴的、试图降低发射成本抢占市场的‘天空之桥’项目支持者之间,矛盾正在公开化。后者对‘联合体’试图维持高利润、排挤新进入者的做法非常不满。”
李振华坐在长桌一端,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铅笔。
“欧空局内部,改革派的声音也在加大。他们承受着来自欧盟的政治压力,要求降低对美依赖,发展独立、有竞争力的航天产业。但同时,保守派势力根深蒂固,与传统承包商利益绑定极深。”教鞭移到北美,“NASA那边,态度暧昧。他们乐见欧洲内部有竞争,但绝不愿意看到一个来自东方的、成本更低的玩家真正成长起来。所以,他们很可能在幕后,同时对联合体保守派和欧空局改革派施加影响,目标是搅浑水,延缓任何可能改变格局的进程。”
“王胖子那边的最新消息,”李振华开口,声音平静,“汉斯团队对投标方案做了大幅调整,弱化了可能引起争议的技术来源描述,强化了与欧洲供应链的捆绑,并准备了一个关于‘开放式创新网络’的故事。代价是,性能参数有所下调。”
“断尾求生,明智之举。”老宋点点头,“先拿到入场券,上了牌桌,才有机会出牌。我们的‘远星’,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是证明自己‘无害’且有‘价值’的时间。”
“时间……”李振华轻轻重复这个词,目光投向地图上那片广袤的、标注着各种潜在合作伙伴颜色的区域——独联体国家、中东、南美、东南亚……“我们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在欧洲一个篮子里。欧空局的项目要争,但其他的门,也要继续敲,而且要敲得更响。”
“您的意思是?”
“加快与俄方‘能源’公司的接触节奏。”李振华放下铅笔,“他们不是着急吗?那就给他们点更实在的东西看看。安排一次小范围的、非正式的‘技术沙龙’,主题可以定得宽泛一点,比如‘未来上面级动力系统的发展路径’,邀请他们派个技术团队过来交流。地点……就放在我们新建成的液体发动机高空模拟试车台旁边。让他们看看,我们不是只有钱,我们也有技术,有决心,有未来。”
老宋眼睛一亮:“展示肌肉,增加谈判筹码?”
“不止。”李振华摇摇头,“更是传递一个信号:合作,我们是认真的,有实力的。但合作的基础,是平等互利,是真正先进的技术共享,而不是单方面的施舍或倾销。我们要的,不是他们仓库里落满灰尘的旧图纸,而是能一起面向未来的、活的技术。”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让外事部门注意一下,近期有没有来自中东或者拉美地区的、关于卫星研制或发射需求的非正式询价。哪怕只是意向,也要认真对待,建立档案。这些地区,政治因素复杂,但市场潜力大,而且对价格敏感,正是我们初期打破局面的潜在突破口。”
“明白了。我立刻安排。”老宋快速记录。
“还有,”李振华想起什么,“家属区那边,老马张罗的‘国际美食角’和‘少儿足球赛’,筹备得怎么样了?”
老宋愣了一下,没想到李振华突然问起这个,随即笑道:“热火朝天呢!娜塔莉亚大婶都快成食堂编外顾问了,天天琢磨怎么做红菜汤能让咱们的人更爱吃。足球场也平整出来了,虽然草皮还没长好,但孩子们已经等不及了,天天抱着球在那儿比划。哦,对了,工会还联系了市少年宫,看能不能请个教练来指导一下,正规点。”
“好事。”李振华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这些事,看着小,但很重要。人心稳了,干活的劲头才足。专家们把家安在这里,心才能定在这里。通知后勤和工会,这类活动,只要不违反原则,不铺张浪费,就大力支持。经费,从所长基金里出。”
“是!”老宋应下,心里却感慨,这位李总,真是心细如发,大事抓得狠,小事也想得周到。
会议结束,李振华独自站在窗前。楼下,几个苏联专家的孩子和中国孩子,正在那片刚平整出来的土地上踢着一个有些瘪的皮球,虽然场地简陋,规则混乱,但奔跑、呼喊、欢笑,充满了纯粹的快乐。更远处,“鲲鹏”工地的喧嚣隐约传来,那是另一种充满力量和希望的声响。
他想起刚才陈向东在电话里,略带疲惫但掩不住兴奋地汇报“基座安装终于到位,初步静态测试通过”。想起叶菲莫夫院士在会议间隙,用生硬的中文跟他比划,说中国的春天“雨多,但树绿得快”。想起王胖子在加密电话里,那虽然刻意轻松但难掩压力的声音。
春风裹挟着泡桐花的甜香和工地上的铁锈味,一起涌进窗来。
前路依然漫长,暗礁密布。但种子已经播下,在争执的汗水里,在博弈的智慧里,也在孩子们的笑声和那一碗碗或许还不够地道的红菜汤里,悄然生根,顽强地,向着有光的方向,生长。
这生长,缓慢而坚定,如同春天的泥土,沉默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