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院的教师办公楼,下午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投射在光洁的走廊地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油墨和淡淡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公玉谨年跟在廖雯茹身后,不紧不慢。
他能感觉到,从阶梯教室到这里,一路上,无数道视线像钉子一样扎过来。
有学生,也有老师。
经过一间敞着门的办公室,里面几个中年男老师正在喝茶聊天。
看到廖雯茹,他们笑着打招呼。
“小廖老师下课了?”
“嗯,张教授好,李老师好。”廖雯茹微笑着点头,姿态优雅得体,像一朵盛开的白莲。
然后,他们的视线,越过廖雯茹,落在了她身后的公玉谨年身上。
空气,凝固了一瞬。
那几个老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其中一个,手里的保温杯盖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公玉谨年。
这个名字,现在在江城大学的教职工群体里,同样如雷贯耳。
一个能让世界级金融大鳄罗伯特·安德森亲自授课的学生。
一个能让慕容集团捐一栋楼、再砸一个亿设立同名奖学金的学生。
一个……据说,是那位神秘女皇慕容曦芸丈夫的学生。
传说过于离奇,以至于分成了两个版本。
有人信了,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尊行走的金佛,充满了敬畏和讨好。
有人不信,觉得是夸大其词,背后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看他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审视和鄙夷。
“他……他怎么跟小廖老师在一起?”一个年轻老师压低声音。
“不知道啊,好像是小廖老师把他叫住的。”
“嘶……这公玉谨年,不是被那个慕容集团的女总裁……”
议论声很小,但公玉谨年听得一清二楚。
他面无表情,仿佛那些议论的主角不是他。
廖雯茹自然也感受到了周围异样的气氛,但她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她,廖雯茹,作为老师,有资格,也有能力,去“引导”这位风口浪尖上的“传奇学生”。
“到了,进来吧。”
廖雯茹用钥匙打开一间独立的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张原木色的办公桌,桌上除了电脑和一摞摞专业书籍,就是一盆小巧精致的多肉植物。
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好的书法,写的是“宁静致远”。
处处都透着一股精心营造的,淡泊名利的知识分子气息。
公玉谨年心里只觉得好笑。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廖雯茹最喜欢逛的地方,是市中心那家奢侈品云集的恒隆广场。
“坐吧。”廖雯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椅子。
她自己则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捧在手里,然后才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下。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主人的从容。
“突然把你叫过来,没吓到你吧?”她开口了,声音温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公玉谨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在等。
等她的下一句台词。
廖雯茹捧着水杯,低头吹了吹杯口的热气,似乎在组织语言。
“谨年,我们……虽然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但毕竟也算朋友。现在,我又是你的老师,有些话,我觉得我有责任跟你说。”
来了。
公玉谨年内心毫无波澜。
“为你好”三部曲之第一乐章:确立身份,占据道德高地。
“最近,学校里关于你的传闻,很多。”廖雯茹抬起头,目光“真诚”地看着他,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说你是什么金融天才,学校为你设立了奖学金,这些老师都替你高兴。”
她话锋一转。
“但是……也有一些传闻,说你……被一个很有钱的女人……照顾着。”
她刻意用了“照顾”这个词,显得委婉,但其中的贬损意味,不言而喻。
“作为一个曾经了解你的人,也作为你的老师,听到这些,我……很痛心。”
她微微蹙起眉头,那张初恋脸上,写满了“惋惜”和“担忧”。
演技真好。
公玉谨年甚至想给她鼓个掌。
如果不是当初亲眼看到她坐上那辆宝马三系,他可能真的会信了。
“谨年,你是一个很有才华,也很骄傲的人。我一直都这么觉得。”廖雯茹的声音愈发轻柔,像怕惊扰到什么易碎品,
“所以,我无法想象,你会选择走上一条……依靠别人的捷径。”
“那不是捷径,那是一条歧路。它会磨灭你的锐气,吞噬你的尊严,最后把你变成一个除了钱,一无所有的空壳。”
她看着公玉谨年,眼神里充满了怜悯。
仿佛他已经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堕落者。
而她,是唯一能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的,圣母。
公玉谨年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他在想,慕容曦芸要是听到这番话,会是什么表情?
大概会歪着头,很认真地问一句:“除了钱,一无所有?难道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
见公玉谨年沉默不语,廖雯茹认为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
她将水杯放下,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
“老师知道,你可能也有你的苦衷。刚出社会,谁都会迷茫。但是,路走错了,只要肯回头,就永远都不晚。”
“我愿意帮你。”
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这次回来,除了在学校任教,也在一家新成立的科技公司担任顾问。公司的创始人周明,是我的朋友,一个非常有能力的青年企业家。”
周明。
公玉谨年想起来了。
当初那辆宝马三系的车主,好像就姓周。
“他们的公司,正在做一个关于金融大数据分析的项目,急需有扎实理论基础和创新思维的人才。我已经跟他推荐了你。”
廖雯茹看着公玉谨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直接进入项目组实习。这是一个真正能让你施展才华,靠自己双手创造价值的平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当成一个昂贵的装饰品。”
“装饰品”三个字,她咬得极轻,却也极重。
这是她的杀手锏。
她不相信,曾经那个骄傲的公玉谨年,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她给了他一个台阶。
一个看似充满善意,实则布满陷阱的台阶。
只要他接受了这个实习机会,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不光彩”的,是需要被“拯救”的。
那么,他就将重新回到她的掌控之中。
她将再次成为他人生路上的“引路人”,而他,将永远欠她一份“恩情”。
这比直接的羞辱,要高明得多。
也恶毒得多。
公玉谨年静静地听完了她所有的表演。
他的内心,甚至连一丝愤怒的波澜都没有。
只觉得,荒谬,且可笑。
她以为她提供的是一个“机会”?
一个科技公司项目组的实习生?
他老婆慕容曦芸昨晚随手实装的一个模型,八小时,赚了十几亿。
美金。
廖雯茹口中那个“非常有能力”的青年企业家周明,在他老婆的商业帝国里,恐怕连当个司机都不配。
用这种东西来“拯救”他?
这感觉,就像一个村里的首富,拿着一袋红薯,去怜悯一个拥有全世界最大金矿的矿主,劝他不要再吃那些没有营养的金子了,跟自己一起种地吧,那才是正途。
何其荒诞。
何其可悲。
公玉谨年看着眼前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她很可怜。
她的眼界,她的格局,她所能想象到的一切,都被她那点可怜的虚荣心,给牢牢地锁死了。
于是,他没有反驳,没有争辩,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悦。
在廖雯茹期待的,复杂的,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目光中。
公玉谨年缓缓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谢谢老师。”
“我会认真考虑的。”
廖雯茹愣住了。
她预想过公玉谨年的各种反应。
羞愧、愤怒、挣扎、感激……
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平静的,近乎“顺从”的接受。
他甚至没有问实习的待遇,没有问公司的名字,没有问那个项目具体是做什么的。
就像一个犯了错,被老师训话后,乖乖认错的小学生。
这……这么容易?
一丝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得意,瞬间冲上了廖雯茹的心头。
她赢了。
她成功地,再次击溃了这个男人的心理防线。
他还是那个他。
外表再怎么挺拔,再怎么俊朗,骨子里,还是那个可以被她轻易拿捏的,自卑又敏感的穷小子。
所谓的“谨年奖”,所谓的“金融天才”,不过是那个富婆给他堆砌起来的,一戳就破的虚假泡沫。
廖雯茹强行压下嘴角快要抑制不住的上扬弧度,重新摆出那副“为人师表”的沉稳模样。
“你能这么想,老师很高兴。”
她站起身,走到公玉谨年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谨年,记住,暂时的迷途不可怕,可怕的是沉溺其中,不愿醒来。你还年轻,你的人生,还有无限的可能。”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期许和鼓励。
“不要被那些不属于你的浮华迷住了双眼。靠自己脚踏实地走出来的路,才最安稳。”
她抬起手,似乎是想学着那些老教授一样,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但手抬到一半,又停住了。
男女有别。
她现在是老师,要注意分寸。
她很满意自己这种“发乎情,止乎礼”的克制。
公玉谨年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我明白了,谢谢老师的教诲。”
他站起身,微微颔首,姿态谦卑得无可挑剔。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好,去吧。关于实习的事,尽快给我答复。”廖雯茹挥了挥手,像是在打发一个前来汇报工作的下属。
公玉谨年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地带上。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廖雯茹站在原地,回味着刚才那场谈话带给她的,无与伦比的掌控感和满足感。
她嘴角的笑容,再也无法抑制,彻底绽放开来。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
她仿佛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公玉谨年会在她的“帮助”下,进入那家公司,从一个卑微的实习生做起。
而她,将以“恩人”和“导师”的身份,继续俯视着他,指点着他的人生。
至于那个所谓的富婆……
一个连男人都看不住的女人,又能高明到哪里去?
廖雯茹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冰冷的算计。
仅仅让公玉谨年“迷途知返”,还不够。
她要让全校的人都知道,她廖雯茹老师,是如何以德报怨,挽救一个失足学生的。
她要将这件事,做成一个标杆。
一个能让她在江城大学,彻底站稳脚跟,甚至平步青云的,完美标杆。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小雅吗?是我。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