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彦泽离开了。
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连同那两名气息沉凝的侍卫,也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而,廊下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却并未随着他的离去而消散,反而更加浓重地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那句“周府的家风,本王领教了”,如同无形的冰锥,悬在周氏头顶,也刺在每一个在场宾客的耳中。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数息。方才还充斥着的低声议论、尴尬咳嗽、乃至衣衫窸窣声,此刻全都消失了。所有人,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都僵立在原地,仿佛被那亲王无意间散发的威仪冻住。
周氏是被王嬷嬷半扶半架着,才勉强没有瘫软在地。她脸色灰败,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牙齿微微打颤的咯咯轻响。精心打扮的满头珠翠,此刻看来只显得累赘可笑;那身为了彰显富贵而特意穿上的大红遍地金通袖袄,在惨白的脸色映衬下,红得刺眼,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完了……全完了……王爷那句话……周家以后在京城还怎么立足?那些生意……那些往来……谁还敢跟一个被睿亲王当众评说“家风”的人家打交道?) 周氏脑中一片混乱,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悔恨。
季宗明是众人中最早恢复常态的。他几不可闻地轻吸一口气,脸上重新端起那温润却略显凝重的表情,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足够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周夫人受惊了。今日之事,实属意外。王爷……”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王爷素来严谨,路见不平,有所感触,也是常情。夫人还需保重身体,宾客们尚在,莫要再添烦扰。”
他这话,既是提醒周氏此刻的失态,也是在委婉地引导众人——王爷只是路过,随口一言,并非刻意针对,大家不要过度解读。同时,将重点拉回“招待宾客”的实务上,试图挽回一丝局面。
周氏被他的话点醒,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对,宾客!还有这么多客人在!不能……不能再失态了!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振作起精神,推开王嬷嬷的搀扶,努力挺直了腰背,只是那挺直的脊梁,怎么看都带着一股强撑的僵硬和脆弱。
“多、多谢季公子提醒。”周氏的声音干涩沙哑,她转向一众噤若寒蝉的宾客,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让、让诸位见笑了。家中晚辈无状,酒后失德,惊扰了贵客,更……更污了王爷清听。实在是我治家不严之过,妾身在此,向诸位赔罪了。”
她说着,就要屈膝行礼。
宾客们哪敢真的受她全礼?纷纷避让或虚扶,口中连称“不敢”、“夫人言重了”、“意外,纯属意外”。只是那语气中的疏离、闪烁的眼神,以及彼此间心照不宣的微妙表情,无不透露着一个信息:周家今日,脸是丢尽了,这“家风”的评语,怕是很快就会成为京城某些圈子里的笑谈。
寿宴自然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谁还有心思饮酒作乐?空气中弥漫的尴尬和残余的威慑,足以扼杀任何欢庆的念头。
宾客们开始找各种借口,礼貌而迅速地告辞。原本热闹喧嚣的花厅和廊下,很快便冷清下来,只剩下杯盘狼藉和摇曳的烛火,映照着周氏惨淡的脸色和仆役们噤声低头、匆匆收拾的身影。
王富贵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估计是怕极了周氏事后的雷霆之怒,更怕睿亲王那句话带来的后续影响。
苏轻语在云雀的搀扶下,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自己偏僻的小院。直到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她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
“小姐,您没事吧?吓死奴婢了!”云雀心有余悸,手脚麻利地点亮屋内的灯,又去倒温水,“那个王富贵真是该死!还有……王爷他……” 她想起秦彦泽出现时那令人腿软的气势和那句重话,又是后怕,又隐隐觉得解气。
苏轻语接过温水,慢慢喝了一口,冰凉的手指才渐渐回暖。她摇摇头:“我没事。” 顿了顿,补充道,“没吃亏。”
(岂止是没吃亏,简直是大快人心!那一脚加那一戳,估计够王富贵那垃圾疼上好几天了!虽然代价是引发了后续一连串的麻烦……( ̄w ̄;))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秋夜的凉风带着草木清气涌入,驱散了屋内的闷浊,也让她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秦彦泽的出现,真的只是“恰好”路过吗?他那样身份的人,会在夜晚“路过”一个商贾之家的后宅附近?还那么“恰好”地听到了动静,走了进来?
(墨羽……那个总在暗处调查我的侍卫……今天也跟着来了。是巧合,还是……他一直在关注周府的动静?或者说,关注我的动静?)
这个念头让苏轻语心头微凛。被一个冷面王爷时刻“关注”,这感觉可一点也不美妙。但今日,他那句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的话,客观上确实起到了极强的震慑作用。不仅彻底压下了王富贵的嚣张气焰,让周氏颜面扫地、惶恐不安,更让在场所有宾客都亲眼见证了周府“失宠于贵人”的可能前景。
这种威慑,无声,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有效。它不直接处罚谁,却能让周府和王富贵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时刻活在“王爷可能还记得这件事”的阴影下,行事不得不加倍小心。对于目前羽翼未丰、仍需在周府栖身的苏轻语而言,这无形中是一层暂时的保护伞——至少在周氏摸清王爷的真实态度前,她应该不敢再像今晚寿宴上那样,毫无顾忌地拿自己当招牌和筹码,甚至逼婚。
(雷霆之威,不在于劈下时有多响,而在于它悬在头顶时,那无处不在的压迫感。秦彦泽……深谙此道啊。)
只是,这柄“保护伞”太过锋利,也太过莫测。借他的势,无异于与虎谋皮。今日他看似随手解围(虽然可能并非本意),焉知他日不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苏轻语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这古代的人心算计、权力倾轧,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艰深。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小姐,”云雀见她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问,“咱们以后……该怎么办?舅太太经过今天这事,会不会……”
“她会消停一阵子。”苏轻语肯定地说,“至少明面上会。但暗地里怎么想,就难说了。” 她关好窗户,转身看向云雀,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不过,经此一事,我们也该更清楚了——靠别人,终究是靠不住的。无论是周家,还是……”她顿了顿,没有说出季宗明的名字,“还是任何旁人。唯有自己立得住,才是根本。”
锦绣坊的分红,秦彦泽那本意味深长的医书,季宗明那幅“情深意重”的画像,李知音毫无保留的友谊,周氏赤裸裸的利用,王富贵恶心的觊觎,还有今晚秦彦泽那看似随意却搅动全局的“路过”……所有的人和事,都在清晰地告诉她这个道理。
夜渐深,周府彻底沉寂下来,但许多人的心,注定难以平静。
睿亲王秦彦泽并未多言,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具体的处置。然而,他仅仅是出现,留下一句话,其存在本身所携带的“雷霆之威”,便已足够让周府上下,乃至今夜在场的许多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反复咀嚼,惴惴不安。
而这,或许正是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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