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大殿内,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长桌两侧,破晓组织所有核心成员齐聚。烛火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映照着或焦虑、或凝重、或愤怒的神情。中央巨大的沙盘上,象征着御龙宗兵力的三支黑色狼牙旗,如同三柄淬毒的匕首,分别刺向破晓控制的“青岩”、“望北”、“赤霞”三城。每座城外,都标注着密密麻麻代表兵力的红色石子,触目惊心。
林枫坐在主位,双手交叉抵在额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沙盘。他刚从一场小规模的斥候遭遇战中归来,甲胄未卸,肩头甚至还有一道未干的血迹,散发着淡淡的腥气。但这并非他的血,而是敌人的。他身上的气势,比三个月前更沉,也更利,像一把收入鞘中的绝世名剑,即便收敛锋芒,也让人不敢逼视。
“消息核实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负责情报的苏月如站起身。她一身素雅的青色长裙,与殿内的肃杀气氛格格不入,但那双沉静如秋水的眸子,却比任何人都要清醒。她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杆,指向沙盘。
“核实无误。三路大军,皆是御龙宗精锐。东路,由‘断岳’龙骧率领,麾下八百‘龙牙卫’,配备重甲、破城弩,专为攻坚而来,目标直指我东部屏障——青岩城。此路,最强,也最慢。”
木杆西移。
“西路,主将‘影杀’龙幽,率五百‘影卫’,皆为潜行刺杀的好手。他们不攻大城,专袭我粮道、哨站,已切断赤霞城三成补给。此路,最诡,最难防。”
最后,木杆停在北方。
“北路,主将‘寒戟’龙啸,率一千‘冰狼骑’,皆是北地悍卒,来去如风。他们已扫平我外围三处据点,兵锋直指望北城。此路,最快,也最凶。”
她放下木杆,环视众人:“三路齐发,呈钳形攻势。其意图再明显不过——逼我分兵,而后逐个击破。若我集中兵力防御任何一路,另外两路便可长驱直入,直捣我腹地。若我分兵……”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每个人都懂。分兵,意味着本就处于劣势的破晓,力量将更加分散,每一路都可能被优势敌军击溃。
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噼啪的轻响。
“砰!”
石猛一拳砸在桌上,实木桌面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娘的!欺人太甚!尊主,给俺一支人马,俺去把那劳什子‘寒戟’的脑袋拧下来!看他还凶不凶!”
几位主战派的将领也跟着鼓噪起来,殿内一时群情激愤。
“肃静。”林枫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沙盘前,目光如电,在三面黑色旗帜上来回巡视。
“石猛,”他看向满脸虬髯的壮汉,“你若领兵,需多少人,几日,可破北路龙啸?”
石猛一愣,掰着指头算了算,瓮声瓮气道:“给俺……嗯,八百精锐!不,五百!十日之内,必斩龙啸于马下!”
“五百精锐……”林枫重复了一遍,目光转向苏月如,“苏堂主,若分兵五百予石猛北上,青岩、赤霞二城,各需多少兵力,可保不失?”
苏月如早已在心中推演过无数次,不假思索道:“青岩城高墙厚,但面对龙骧的‘龙牙卫’和破城弩,至少需留守六百战兵,辅以城中青壮,倚城固守,或可支撑半月。赤霞城补给被袭,人心惶惶,需至少四百精兵稳定防线,肃清周边影卫,打通粮道,亦需十日之功。如此算来,我军能动用之机动兵力,已不足三百。这三百人,需作为总预备队,应对各方突发状况。”
她抬起眼眸,目光清亮地看向林枫:“换言之,若分兵,我军将在至少十日内,于任何一路都无法形成兵力优势,只能被动防御,胜负之数,系于守城将士是否用命,以及……敌军是否犯错。”
她的分析冷静而残酷,像一盆冰水,浇熄了石猛等人刚刚燃起的战意。分兵,就是赌博,赌三座城都能守住,赌敌人会犯错。
林枫沉默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盘边缘,目光却投向了象征北路的黑色旗帜。望北城……苏月如此刻,正坐镇在那里。那座城不算最坚固,但位置关键,一旦有失,御龙宗骑兵便可纵马南下,威胁腹地。而且,龙啸用兵,向来以疾如风、掠如火着称……
“不能分兵。”林枫终于开口,声音斩钉截铁。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向他。
“御龙宗此举,阳谋也。知我新立,内部未稳,必不敢行险。他料定我会分兵固守,步步被动。”林枫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东路龙骧大军的位置上,“所以,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集中我全部可战之力,雷霆一击,先破其最强一路——龙骧部!打掉他的‘龙牙卫’,折断他最锋利的牙齿!其余两路,必生忌惮,攻势自缓!”
“不可!”苏月如几乎是在林枫话音落下的同时,失声反对。
她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此刻却霍然站起,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丝红晕:“尊主!此计太过行险!是,若集中兵力,或许可破龙骧。但青岩距此三日路程,大军开拔,抵达,接战,绝非三五日可决!在此期间,望北、赤霞二城如何?龙啸的冰狼骑距望北已不足两日路程!龙幽的影卫更如附骨之疽,随时可能给予赤霞致命一击!若这两城有任何一座失守,即便我们击败了龙骧,也是惨胜!甚至可能陷入腹背受敌之境!”
她走到沙盘另一侧,与林枫隔盘相对,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如此孤注一掷?当以正合,以奇胜。如今敌强我弱,更应稳扎稳打,凭借城防消耗敌军,寻找破绽。分兵固守,虽是下策,却是眼下最稳妥之策!只要三城能守住十日,敌军锐气一挫,补给线拉长,我们便有辗转腾挪之机!”
林枫看着她,目光深邃。他何尝不知苏月如所言在理?那是为帅者最正统、最稳妥的思路。但是……
“月如,”他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用了略显亲近的称呼,声音缓和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可知,为何御龙宗敢如此肆无忌惮,三路齐出?”
苏月如一怔。
“因为他们认定,我们不敢赌,只会守。”林枫的手掌,缓缓握成了拳,“我们若分兵,便是遂了他们的意,将主动权拱手让人。战争,有时比拼的,不仅是兵力多寡,更是决心与胆魄!我们新立,更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震慑宵小,凝聚人心!若一味龟缩,即便三城皆保,在天下人眼中,在投靠我们的各方势力眼中,破晓,依旧只是那个只敢躲在暗处、被动挨打的反抗军!士气一堕,再难挽回!”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铿锵如铁:“我意已决!集中主力,东出青岩,与龙骧决一死战!石猛!”
“在!”石猛轰然应诺。
“点齐本部五百精锐,再从我亲卫中抽调两百,明日拂晓,随我出征!”
“得令!”
“苏堂主。”林枫目光转向脸色发白的苏月如。
苏月如抿着唇,与他对视,眼中尽是忧虑与不认同,但最终,她还是微微欠身:“……在。”
“望北城,交给你了。”林枫的声音放缓,却重若千钧,“我不需你守住十日,只需你……争取时间。五日,至少五日。用尽一切办法,拖住龙啸。可能做到?”
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向苏月如。谁都知道,这个任务何其艰难,几乎等同于让她用一座并非最坚固的城,和有限的兵力,去抵挡御龙宗最凶悍的一路骑兵。
苏月如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看着林枫眼中那团燃烧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火焰,又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在废墟上,接下铁教头重担的少年。他变了,变得更有魄力,也更……独断。
良久,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只余一片清冷决绝。
“苏月如,领命。”她一字一句道,“望北城在,月如在。望北城……若有不测,月如亦绝不独活。”
这不是承诺,这是军令状。以命相托的军令状。
林枫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但他脸上没有丝毫动摇,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赤霞城。”他的目光扫过在场几位将领,最终落在一个面容沉稳的中年将领身上,“周将军,由你率四百人驰援,务必稳住局势,打通粮道,清除影卫。你可能做到?”
周将军出列,单膝跪地:“末将领命!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好!”林枫猛地一拍沙盘边缘,震得那些代表兵力的石子微微跳动,“诸君!此战,关乎我破晓生死存亡!胜,则海阔天空,威震天下!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或激动、或决绝、或担忧的面孔,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亦无愧于心,无愧于我等反抗之志!”
“愿随尊主,死战!”
“死战!”
激昂的吼声震动了殿宇。然而,在这同仇敌忾的表象之下,一道深深的裂痕,已悄然在最高决策的两人心中产生。
是集中优势兵力,行险一搏,击其要害?
还是分兵拒守,稳扎稳打,以待天时?
没有对错,只有选择。而每一个选择背后,都系着成千上万条性命,系着这个新生组织的未来。
会议在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气氛中结束。众人领命而去,各自准备。
林枫独自站在沙盘前,手指摩挲着那面代表望北城的小旗,久久不语。
苏月如也没有立刻离开。她默默地收拾着案上的地图和文书,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僵硬的韵律。
“月如。”林枫忽然开口。
苏月如动作一顿,没有抬头。
“……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简单的两个字。
苏月如轻轻“嗯”了一声,依旧没有看他。
“你的方案,更稳妥。”林枫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但我没有时间了……御龙宗不会给我们慢慢壮大的时间。我必须赌一把,用一场大胜,来争取时间,争取空间,争取……天下人心。”
苏月如终于抬起头,美丽的眼眸中映照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照着林枫坚毅却孤寂的侧脸。
“我明白你的顾虑,尊主。”她轻轻说道,语气平静无波,“但战争,从不是赌博。我会守住望北城,完成我的使命。也请你……务必旗开得胜,早日回师。”
她抱起文书,微微躬身一礼,然后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大殿。青色裙裾拂过门槛,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中。
林枫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沙盘上那遥不可及的三处战场,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裂痕已生。不只是战略上的分歧,更是信任与理念上那道细微却真实存在的缝隙。
而这一切,只能由胜利来弥合。或者,由更惨痛的代价来印证。
东方,已微微泛起鱼肚白。决战前夜,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