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门每一次被撞击,发出的都不是“咚”的闷响,而是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到极限的“吱嘎”声。灰尘和碎屑从门缝和穹顶簌簌落下,在观星台内部幽蓝的星光下,像下着一场安静的、死亡的雪。
林昭那句话落下后,观星台里有那么几秒钟,只剩下外面疯狂的撞击声,和阁主身下那个濒临崩溃的法阵发出的、垂死般的嗡鸣。
萧凛的手臂还环着她,没松。他低着头看她,眼睛在幽暗的光线里黑沉沉的,像两口结了冰的深井。“‘星陨’是什么?”他问,声音很平,平得吓人。
明尘跌跌撞撞扑到中央的地脉模型旁,手指颤抖地指着模型上方、穹顶正中央一处最明亮的星图节点。那里悬浮着一颗拳头大小、缓缓自转的深蓝色晶石,内部仿佛封印着一片微缩的星空。
“‘星陨’……是观星台最后的手段。”明尘的声音嘶哑,语速极快,带着绝望的哭腔,“它通过超负荷接引星源之力,在一瞬间净化、重置一定区域内所有的能量乱流,包括地脉反噬、包括……包括被污染的人心杀念。但启动它需要巨大的能量和……一个纯净的‘引子’来引导星源,否则狂暴的星力会先把启动者撕碎,然后无差别毁灭范围内的一切!”
他猛地转向林昭,眼睛血红:“林夫人!您现在的身体和灵识状态,根本承受不住!您会……”
“会死。”林昭替他说完了,语气甚至称得上平静。她终于从萧凛怀里挣了挣,这次萧凛没再用力,手臂松开了些,让她双脚触地。她站得不稳,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冰冷的星轨仪底座。指尖传来的金属凉意,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半分。
她看向那颗深蓝色的“星陨”核心。在她的感知里,那不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个……痛苦的漩涡。外部,沧溟叛军疯狂的杀意和地脉反噬的能量在撕扯它;内部,阁主微弱的神念还在徒劳地试图维持平衡,却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而更远处,越过厚重的墙壁和山峦,在她的意识边缘,还有另一片更庞大、更恐怖的“痛苦”——东海方向,夔牛搅动的狂暴海啸,无数将士濒死的绝望,海岸线崩裂时大地发出的无声哀鸣……
那些“声音”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她越来越薄弱的意识屏障。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要么被这些杂乱庞大的信息流冲垮,彻底变成一个无知无觉的“容器”;要么,在彻底崩溃前,做点什么。
“启动它,能救阁主吗?能暂时稳住这里的星源和地脉吗?”她问明尘。
明尘嘴唇哆嗦着:“或……或许能暂时压制反噬,给阁主一线生机……但外面那些叛军……”
“能争取到时间就行。”林昭打断他,目光转向萧凛。
萧凛一直沉默地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下颌线绷得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锁住什么即将喷涌而出的东西。他握着剑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阿昭。”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林昭看着他,很慢地,扯出一个极淡的笑,“用我一个,换这里可能活下去的所有人,换阁主一线生机,换……东海那边,一点不受干扰的时间。很划算。”
“划算?!”萧凛猛地踏前一步,剑尖划过地面,带起一溜火星。他眼底那片冰层终于裂开了,下面是翻涌的、赤红的岩浆,“谁跟你算这笔账了?!我问你了吗?!我要你算这个了吗?!”
他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观星台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嗡嗡作响。
老鬼在旁边掏了掏耳朵,小声嘀咕:“啧,皇帝老子发起火来,动静也挺大。”
苏晚晴已经泪流满面,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
林昭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她看着萧凛,看着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恐惧,看着他因为极度克制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忽然,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很轻地,碰了碰他握剑的手背。
“萧凛。”她叫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羽毛,“你还记得,在引星池边,我跟你说的话吗?”
萧凛的呼吸骤然一窒。
“我说,有些路,我们一起选的,也得一起走。”林昭的目光越过他,望向那颗悬浮的“星陨”核心,眼神空茫了一瞬,又迅速聚焦,“现在,你守在这里,挡住外面的人,给里面的人争取生机。我……我去做我能做的,给远处的人争取时间。这不就是……一起走吗?”
她的逻辑简单,直接,甚至有些残酷的冷静。
却让萧凛所有激烈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她苍白平静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越来越深、越来越寂静的“海”。忽然明白,眼前的林昭,或许在决定启动“星陨”的那一刻,就已经把自己放在了“局外”。不是不爱,不是不惧,而是……她那正在与山河万民缓慢融合的“灵识”,已经让她习惯了用这种近乎俯瞰的、权衡利弊的视角,去看待包括她自己生死在内的一切。
这种认知,比死亡本身,更让他痛彻心扉。
门外的撞击声陡然加剧!青铜门中央,甚至凸起了一个清晰的、巨大的凹陷!裂缝,以凹陷为中心,蛛网般蔓延开来!
“没时间了!”明尘嘶声喊道,“星源反噬随时会彻底爆发!到时候不用叛军动手,整个圣城都会被失控的能量撕碎!”
萧凛猛地闭了下眼。
再睁开时,眼底那些激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决绝。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那一眼,仿佛要把她的样子刻进灵魂最深处。
然后,他松开了握剑的手——那把浸透兵煞皇气的旧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张开双臂,将林昭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拥抱的力道大得惊人,勒得她骨头都在发痛,仿佛要将她揉碎,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他的脸埋在她颈侧,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冰凉的皮肤上。
“好。”他的声音闷在她肩头,带着无法言喻的沉重和一丝近乎凶狠的执拗,“我守在这里。你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誓言:“但你给我记住——如果你回不来,等我料理完这里,踏平了东海,我就去掀了那劳什子‘归墟’,把你找回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你躲到哪儿,我都把你揪出来。”
他说完,猛地松开她,转身,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剑。再直起身时,那个属于帝王的、杀伐决断的萧凛又回来了。他看也没看林昭,只对老鬼和苏晚晴道:“护着她过去。”
老鬼嘿嘿一笑,拍了拍腰间的破刀:“得嘞。”
苏晚晴抹了把眼泪,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林昭。
林昭最后看了萧凛的背影一眼——挺拔,孤绝,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死死钉在了那扇即将破碎的青铜门前。
然后,她转身,在苏晚晴的搀扶下,朝着穹顶之下、那颗悬浮的深蓝晶石,一步步走去。
每走一步,她都能更清晰地“感觉”到那颗晶石内部狂暴挣扎的星源之力,还有晶石下方,阁主那缕微弱得随时会断的生机。同时,门外叛军的杀意,东海将士的悲鸣,千里之外百姓的恐惧……依旧如潮水般冲刷着她。
她走到晶石正下方,抬头。晶石的光芒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幽蓝一片。
“我该怎么做?”她问明尘。
明尘嘴唇翕动,声音发干:“将……将您的灵识,以最温和的方式,探入‘星陨’核心,像……像之前灵刻万民钱那样,去引导、安抚里面狂暴的星源之力,将其导向‘净化’与‘重置’的轨迹。但这次……没有池水缓冲,没有阵法辅助,您要直接承受星源最本初的冲击……我……我不知道会怎样……”
林昭点了点头。她推开苏晚晴搀扶的手,自己站稳。深吸了一口气——虽然这动作对她几乎已经不起作用,肺部依旧窒闷。
然后,她闭上眼。
将最后残存的、属于“林昭”的清醒意识,连同那片正在与山河共鸣的、庞大而杂乱的“感知”,一起,小心翼翼地,探向了那颗幽蓝的晶石。
接触的刹那——
“轰!!!”
没有声音,却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灵魂最深处炸开!
不再是引星池那种冰冷的、有序的能量流动。这是最原始、最狂暴、仿佛开天辟地之初就存在的星辰之力!它炽热,冰冷,充满毁灭,又蕴含新生,无数矛盾的特质狂暴地交织在一起,瞬间就将她探入的那缕灵识吞没、撕碎!
“呃啊——!”林昭身体剧烈地一颤,闷哼出声。七窍同时涌出鲜血,不是鲜红,而是带着点点幽蓝光晕的暗金色。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被苏晚晴和老鬼死死架住。
痛!
无法形容的痛!
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放在星辰的烈焰和极寒中反复炙烤、冰封、再撕扯的剧痛!比引星池的冲刷强烈千万倍!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星辰幻象涌入她的意识:恒星诞生与寂灭,星云旋转与溃散,时空的褶皱与裂痕……
而在这片狂暴的星辰风暴中央,她依稀“看”到了一缕微弱、纯净、却异常坚韧的银白色光芒——那是阁主残存的神念,还在死死守护着“星陨”核心最后一点稳定的内核。
林昭的意识,在那片毁灭性的风暴中,如同狂风巨浪里的一叶小舟,随时都会粉身碎骨。
但她没有退。
她咬破了早已麻木的舌尖,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强行凝聚起最后一点清醒。然后,不再试图去“引导”或“安抚”那股毁灭性的力量——那不可能。
她做了一件更疯狂的事。
她将自己那缕脆弱不堪的灵识,彻底散开,化作无数比蛛丝更细的“线”,不再抗拒风暴,而是顺着风暴旋转撕扯的力道,轻柔地、近乎卑微地……缠绕上去。
不是对抗。
是融入。
将自己,变成风暴的一部分。
去感受每一股能量的流向,去理解每一丝狂暴背后的“规律”,去……成为连接狂暴星源与那缕银白守护神念之间,最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的……“桥梁”。
更多的血从她口鼻涌出,暗金色中蓝色的光点越来越多。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皮肤下隐隐透出诡异的星光纹路,仿佛随时会像琉璃一样碎裂。
但她散开的灵识“丝线”,却在风暴中,奇迹般地没有被彻底撕碎。它们随着风暴旋转,颤抖,却顽强地存在着,并开始……极其缓慢地,将风暴中那些最狂暴、最具破坏性的能量乱流,一点点地,引导向远离那缕银白神念的方向。
同时,也引导着那缕银白神念,去触及、安抚风暴中相对温和的部分。
就像一个笨拙的、随时会死掉的泥瓦匠,在用自己破碎的身体做砖石,在滔天洪水中,艰难地垒起一道薄得可怜的、分流引导的堤坝。
观星台内,那颗深蓝色的“星陨”晶石,光芒开始变化。
从狂暴无序的闪烁,逐渐变得有规律地明灭。每一次明灭,都有一圈柔和纯净的、仿佛月华般的银色光晕,以晶石为中心,缓缓荡漾开来。
光晕所过之处,地面上阁主濒临崩溃的法阵,光芒稳定了一丝。空气中躁动的能量乱流,平息了一分。
而门外,那疯狂的撞击声,也突兀地减弱了。沧溟惊怒交加的吼声隐约传来:“怎么回事?!星源……星源稳定了?!”
萧凛背对着晶石的方向,握剑的手稳如磐石,没有回头。
他知道她正在经历什么。
他只能相信,她能做到。
老鬼眯着眼看着晶石下那个浑身浴血、身形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倒下的单薄身影,咂了咂嘴,难得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低声骂了句:“娘的……真是个狠丫头。”
苏晚晴已经哭得快要背过气去,死死捂着嘴。
就在这时,林昭忽然睁开了眼睛。
眼睛已经没有了焦距,瞳孔深处,倒映着旋转的星辰幻象。她对着虚空,或者说,是对着意识深处那股被自己艰难引导着的、开始按照“净化”轨迹运转的星源之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落。”
“星陨”晶石,光芒大盛!
不是爆炸,而是一种无比纯净、无比磅礴的银白色光柱,自晶石内部轰然爆发,笔直地冲向上方的穹顶!
穹顶上真实的星图投影,瞬间被点亮,无数星辰光芒流转,汇聚成一道更加巨大的、贯通天地的光柱,穿透了观星台的穹顶,直射向无尽夜空!
那一刻,圣城内外,所有人都看到了。
一道接天连地的、温柔而浩荡的银色光柱,将整个观星台,乃至小半个圣城,笼罩其中。
光柱范围内,所有暴烈的能量、恶意的杀念、紊乱的地脉波动……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轻轻抚过,瞬间平息、净化、归于最原始的安宁。
门外的撞击声、喊杀声,消失了。
沧溟和他的叛军,仿佛被这神迹般的光芒震慑,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光柱持续了大约十息。
然后,缓缓消散。
观星台内,“星陨”晶石变得黯淡无光,静静悬浮。阁主身下的法阵,光芒稳定下来,虽然微弱,却不再崩溃。他嘴角不再溢血,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了许多。
而晶石下方——
林昭软软地倒了下去。
被一直紧盯着的苏晚晴和老鬼同时接住。
她还有微弱的呼吸,胸口微微起伏。但脸色白得像纸,七窍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纯粹的暗金色,没有半点鲜红。皮肤下那些星光纹路并未消退,反而像烙印一样,清晰地留在了她苍白的皮肤上。
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
还睁着。
眼神空洞,倒映着头顶逐渐恢复平静的星图。没有痛苦,没有释然,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仿佛容纳了整个星空的……
寂静。
苏晚晴颤抖着手去探她的脉搏,探了很久,才带着哭音对死死盯着这边的萧凛说:“还……还活着……”
萧凛握着剑的手,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力道。
就在这时,地上的林昭,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嘴唇微微开合,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气若游丝的音节:
“……疼。”
只有这一个字。
却让萧凛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像有什么东西,终于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