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乱是在后半夜最安静的时候爆发的。
起初只是几声突兀的、像琉璃碎裂的脆响,从圣城西北角的“观星台”方向传来,闷闷的,隔着几重院落,听不真切。值夜的弟子嘟囔着翻了个身,以为又是哪个师弟练习引星术失了手。
然后,喊杀声就猛地炸开了。
不是两军对垒那种整齐的呼喝,而是混杂着怒吼、惨叫、兵刃碰撞和某种能量爆裂的、混乱到极点的喧嚣。像一锅滚油里猝不及防地泼进了一瓢冰水。
林昭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
不是惊醒,是某种更直接的“感知”先于听觉刺入了她的意识——无数尖锐的、充满恶意的“念”,如同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那片正在与山河缓慢同步的“海”里。恐惧,杀意,狂热的偏执,还有……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冰冷窥探感。
是冲她来的。
她还没坐起身,房门就被砰地撞开。萧凛只穿着中衣,手里提着剑,剑尖还在往下滴血,不知道是谁的。烛光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亮得骇人,像雪原上盯住猎物的狼。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苏晚晴脸色苍白地跟进来,手里抓着一个早就备好的、鼓鼓囊囊的包袱,还有林昭那件厚重的披风。她手脚麻利地给林昭裹上,声音发颤:“是沧溟长老……他带了至少三百人,外面……外面全是他们的人!”
话音未落,窗外猛地一亮。
不是火光,而是一种幽冷的、仿佛来自星空的蓝色光束,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轰然击中他们所在的这座偏殿的屋顶。瓦片碎裂,梁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沧溟那苍老却因激动而尖利的声音,透过某种扩音的法器,响彻了整个圣城:
“阁主昏聩!庇护灾星!致使星源泄露,地脉动荡!今夜清君侧,正天道!交出异星林昭,饶尔等不死!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带着血腥的戾气,在夜风中回荡。
萧凛一把将林昭打横抱起。她很轻,轻得让他心头发沉。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没什么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外面那些喊杀声、爆炸声,都与她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去观星台。”林昭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那里防御最强,也最接近星源……或许能启动最后的防护。”
萧凛没有犹豫,抱着她冲出房门。苏晚晴紧跟在侧,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几根银针,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庭院里已经一片狼藉。假山崩裂,花木焦黑,地上躺着七八具尸体,有天机阁普通弟子的,也有穿着统一黑色劲装、袖口绣着诡异星芒纹样的叛军。血腥味混合着檀香味和一种焦糊的、类似雷电过后的臭氧味,浓烈得刺鼻。
明尘带着几十名忠诚的弟子,正死死守住通往这座偏院的月洞门。他白色的袍子染了大片血迹,脸上也有擦伤,手里的长剑吞吐着淡金色的微光,每次挥出,都能将扑上来的叛军逼退。
看到萧凛抱着林昭出来,明尘眼睛一亮,随即又急道:“陛下!快!去观星台!这边我们顶住!”
话音刚落,侧面院墙轰然炸开一个缺口!碎石飞溅中,三道黑影如鬼魅般扑入,直取萧凛怀中的林昭!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淡淡的残影。
是“影卫”!天机阁培养的、专司刺杀和突袭的死士!
萧凛眼神一厉,不退反进,抱着林昭的左手纹丝不动,右手长剑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战场上淬炼出的、最简单直接的劈砍。剑锋与最前那名影卫的短刃碰撞,火星四溅。
那人闷哼一声,被巨力震得倒飞出去。但另外两人已至近前,一左一右,短刃闪烁着淬毒的幽蓝寒光,分别刺向萧凛的肋下和怀中的林昭!
千钧一发!
一道灰影,如同没有重量的烟,从庭院角落那棵被震得枝叶零落的老柏树上飘然而下。速度不快,却精准得可怕。两点寒星先至,噗噗两声轻响,精准地没入那两名影卫的后颈。
两人的动作骤然僵住,脸上还保持着狰狞的突刺表情,瞳孔却迅速涣散。手里的短刃叮当落地,人也软软栽倒。
灰影落地,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裳,手里捏着几枚还滴着血的铁蒺藜。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哟,挺热闹啊。”
老鬼!
林昭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波澜。
萧凛没时间惊讶,只冲老鬼点了下头,便抱着林昭继续向观星台方向冲去。苏晚晴和反应过来的明尘等人立刻跟上,老鬼则不紧不慢地坠在最后,随手从地上叛军尸体上扒了把还算完好的刀,扛在肩上,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通往观星台的路,已成修罗道。
鲜血几乎把白玉铺就的台阶染成了红色。尸体横七竖八,有守卫弟子的,有叛军的,还有一些穿着普通杂役服饰、显然是被卷入的无辜者。断裂的兵刃,破碎的法器,仍在滋滋冒着电火花的晶石碎片,到处都是。
沧溟显然孤注一掷,几乎将所有力量都投入到了这条主攻路线上。越是靠近观星台,抵抗越激烈。明尘带来的弟子不断倒下,他自己也添了几道新伤。萧凛一手抱人,一手挥剑,步伐依旧稳定,但呼吸已明显粗重,剑上的血顺着剑槽流下,滴在台阶上,留下一个个暗红的圆点。
老鬼倒是游刃有余。他身形飘忽,总能在最要命的时候出现,用那把抢来的刀,或者几枚暗器,解决掉最难缠的对手。手法刁钻狠辣,全是江湖下九流的路数,却出奇地有效。
“林丫头,”混战中,老鬼还有闲心凑到近前,瞥了眼萧凛怀里脸色苍白的林昭,啧啧两声,“你这身子骨,可比在江南的时候脆多了。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林昭没力气回答,只是轻轻扯了下嘴角。
终于,他们冲到了观星台那扇巨大的、雕刻着周天星辰的青铜大门前。门紧闭着,外面倒着十几具叛军尸体,显然守卫这里的弟子已经殉职。
明尘扑上去,飞快地在门边几个凹槽里按下一连串复杂的手印。青铜门发出沉重的轰鸣,缓缓向内打开一道缝隙。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道粗大的、凝练如实质的幽蓝光柱,毫无征兆地从侧面一座高塔顶端射来,目标不是他们,而是——观星台顶部那根高耸的、据说能直接接引星源之力的水晶尖顶!
沧溟的狂笑声同时响起:“想躲进去?晚了!毁了星源接引,看你们还能依仗什么!”
光柱击中水晶尖顶。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琉璃被无限拉伸即将崩断的尖锐嘶鸣。整个观星台,不,是整个圣城的地面,都开始剧烈颤抖。天空中的星辰,肉眼可见地开始扭曲、拉长,投下的光芒变得紊乱而狂暴。
“他在强行干扰星源!”明尘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这会引动地脉反噬!”
话音未落,观星台内部,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痛苦呻吟。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星辰清冷与大地浑厚的庞大能量乱流,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轰然从敞开的大门内冲了出来!
首当其冲的几名叛军,连惨叫都没发出,身体就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扭曲变形,爆成一团血雾。
萧凛将林昭死死护在怀里,背对着能量乱流。他只感到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撞在后背,喉头一甜,眼前发黑,却硬生生半步未退,双脚在白玉地面上犁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老鬼怪叫一声,拉着苏晚晴猛地扑倒在地,险险避过。
而能量乱流扫过之后,观星台大门附近,为之一清。
趁此间隙,萧凛抱着林昭,闪身冲进了大门。明尘、苏晚晴、老鬼也连滚爬入。明尘回身,用尽最后力气,扳动了门后的机关。
沉重的青铜门,轰然闭合。将外面所有的喊杀声、爆炸声、沧溟疯狂的叫嚣,都隔离开来。
门内,是另一番景象。
观星台内部空间极大,穹顶是真实的、缓缓旋转的星图投影,星光柔和。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如同沙盘般的地脉模型,此刻模型上几处关键节点正闪烁着危险的红光,发出轻微的、不稳定的嗡鸣。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穹顶正下方,盘坐着一个人。
是阁主。
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灰袍,双目紧闭,面色金纸,嘴角不断溢出暗金色的血液。他身下,一个复杂的、由星光勾勒的法阵正在剧烈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崩溃。每一次闪烁,阁主的身体就剧烈地抽搐一下。
而在法阵外围,散落着几具尸体。看服饰,是原本在此护法的、阁主最亲信的长老和弟子。他们死状极惨,七窍流血,显然是被人从背后偷袭,一击毙命。
明尘看到这一幕,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声音带了哭腔:“师父……!”
阁主似乎听到了声音,眼皮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被萧凛护在怀里的林昭身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发出。
只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无尽疲惫与歉意的神念,轻轻拂过林昭的意识:
“……对不住……激进派……里应外合……我……压制不住星源反噬了……快……启动‘星陨’……净化……否则……圣城……毁……”
神念断断续续,戛然而止。
阁主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下的法阵光芒骤然大盛,然后猛地向内收缩,仿佛要将他的身体彻底吸进去!
与此同时,门外,沧溟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更加猛烈的撞击声传来:
“撞开!给我撞开!他们跑不了!”
观星台厚重的青铜门,在连续的、夹杂着能量冲击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内,星光乱流,阁主濒死,强敌环伺。
绝境。
林昭缓缓抬起手,冰凉的指尖,碰了碰萧凛紧绷的下颌。
“放我下来。”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明尘,告诉我……‘星陨’,怎么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