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草莓小熊软糖被体温捂得微软，沾着未干的泪水，贴在皮肤上带来奇异的粘腻感。姜小熙蜷在陪护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它圆润的边缘，黑暗中睁大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污染在顶上投下变幻的光斑。谢维然那歇斯底里的咆哮、怨毒的咒骂，如同淬毒的冰锥，扎进脑海深处，混合着那枚冰冷存储卡的重量，让她心口沉甸甸地发闷。
谢凛就在几步之外的病床上，呼吸绵长均匀。林姐为他施打的那剂针药效果显着，暂时平息了他伤口的剧痛和强行压下震怒带来的巨大消耗。然而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余威，依旧盘踞在空气中。
姜小熙翻了个身，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被昏黄壁灯勾勒出模糊轮廓的病床。他沉睡着，眉宇间那份逼人的锐利隐去，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刻在苍白的脸上。指腹下意识地又捏了捏那枚变形的软糖。酸涩和后怕再次翻涌——他伤得那么重，腹部的贯穿，胸口的烙印，还有那些不知何时留下的狰狞疤痕……每一次的搏杀，都险些将他拖回地狱的边缘。而这个地狱，与那枚存储卡里的“沉鳞”，与她的父母，与她……都密不可分。
那个疯狂的念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翻腾上来：如果没有她，如果没有这一切，他或许就不会被一次次拖入深渊。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冰冷黏腻，像阴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猛地闭了闭眼，将涌到眼眶的酸意逼回去。不行，不能软弱。他说过，出院后，会陪她去面对。
***
翌日清晨。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出明锐的金带。林姐进来时，谢凛已倚坐在升高的病床上，手里拿着一份晨报，晨光勾勒出他冷峻流畅的侧脸线条，除了脸色依旧缺乏血色，已不复昨夜的戾气与虚弱，只余一片深潭般的沉静。
姜小熙正半跪在病床边，极其小心地拧着温热的湿毛巾。她微微低着头，几缕碎发散落颊边，神情专注得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温热的毛巾轻轻拂过谢凛手背上因输液而略显淤青的皮肤，指尖隔着一层柔软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骨凸起的形状和那层薄茧下蕴含的、暂时被伤病束缚的力量。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毛巾在脸盆里搅动的水声，和报纸偶尔翻动的沙沙声。一种无声的、紧绷之后的平和在流淌。
林姐放下托盘，目光在两人之间无声交流的片刻停留了一瞬，刻板地汇报：“先生，警局那边反馈，昨晚强闯病房的维然少爷已被‘劝’回老宅禁足。另外……”她微顿，“研究所现场初步勘察报告出来了，有些新发现，建议您过目。”
谢凛翻动报纸的动作微乎其微地停了一帧。他抬起眼，目光并未直接落在林姐手中的平板，而是先扫过床边正为他擦拭手腕的姜小熙。
她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住了，指尖捏紧了温热的毛巾边缘，低垂的睫毛飞快地颤了一下。那份紧张和对“新发现”的在意，清晰地传递出来。
“嗯。”谢凛几不可察地颔首，随即极其自然地收回目光，将手中看完的那页报纸轻放在床沿，又极其从容地拿起那份印着财经版块的新版面。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只是处理一件日常事务。“放下吧。”
林姐将平板放在床头柜上，欠身退出。
水声继续，但姜小熙的动作明显比刚才僵硬了一些。她的心神已被那块平板攫住。警方的新发现？关于“沉鳞”？关于面具人？还是……关于她父母？指尖隔着湿润的毛巾，无意识地按压着他腕骨边缘那道细长的、泛着淡白、显然是极其久远的旧疤痕。
温热的触感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力道落在旧伤疤上，带来一丝细微的、近乎安抚的麻痒。谢凛的目光落在财经新闻某一行，指尖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他没有抬眼，没有动作，只是任由那带着细微颤抖的指尖按压在那道过往的印记上。
时间在这一小方空间里粘稠地流动。姜小熙终于帮他清理完，拧干毛巾放回盆里。目光终究无法控制地，落在了床头柜那块静静躺着的平板上。幽蓝的待机灯微弱地闪烁着。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水盆想离开，脚下却如同生了根，迟疑着看向谢凛。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上，显得冷静而疏离。
他似乎感知到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报纸上移开视线。深黯的眼眸平静无波，对上她眼底那混合着探究、紧张和一丝恳求的光芒。没有问询，没有催促，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她。
姜小熙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是在等她开口吗？
“……警局的报告……”她声音干涩，指了指平板。
谢凛的目光在那块平板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重新转回姜小熙脸上。他微微垂下眼睫，沉吟了极短的一瞬——短到如同错觉。然后，动作似乎极其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受伤手臂摆放的位置，手肘无意识地、恰好地碰了一下床头柜的柜门把手，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
同时，他极其平淡地、仿佛只是随意吩咐了一句：“推柜子过来。”
推柜子过来？姜小熙愣了一下，视线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肘看向那扇被无意间碰开的窄小柜门。里面不是药品杂物，而是一个便携式的、看起来极其轻薄精致的……笔记本电脑？
电光火石间，姜小熙瞬间明白了！
他是要电脑！
他让她推柜子过来——电脑在柜子里！
他知道了她想看报告！甚至……或许也意识到了她想插入那张存储卡！他用这种隐晦的、不着痕迹的方式，给了她最安全的设备和场所，避开了林姐可能的视线。就在这间病房里。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姜小熙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不是无视她的急切，他一直在看着，并以他独有的方式回应！巨大的信赖感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悸动让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上前，动作有些僵硬但快速地将那个小小的移动矮柜推到了谢凛床边合适的位置，小心地避开了他身上连接的管线。然后，她几乎是屏着呼吸，从柜子里拿出了那台冰冷的金属笔记本。薄如蝉翼，线条冷硬，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且专为安全保密而生。
在谢凛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下，姜小熙指尖颤抖着，按下了电源键。极细微的嗡鸣声响起，幽蓝的光掠过屏幕。
她先点开了林姐留下的警局报告文档。内容简洁而冰冷，聚焦于研究所现场勘验的物理痕迹，包括面具人尸体的毒理学报告（身体被多种强腐蚀性化学液体灼烧，残存微量神经毒素，来源不明）、被暴力破坏的门锁痕迹分析（高能破门锤）、遗落在角落的特殊合金匕首残片扫描图谱（非任何已知组织制式武器）……唯独鲜少提及“沉鳞”相关字眼。
显然，警方所掌握和关注的，仅仅是浮出水面的物理线索。更深层的漩涡，依旧在黑暗中涌动。
姜小熙快速浏览完毕，心头并未轻松多少。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笔记本侧边那个微小的、兼容各种规格存储卡的插槽上。
关键，在下一张卡。
她紧紧抿住唇，做贼似的抬眼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谢凛。他依旧在看着那份财经报纸，神色专注，仿佛对身边的一切漠不关心。只是搭在报纸上的那只修长手指，食指的指腹，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在光洁的纸面上，按了一下。
笃定而清晰。
像是无声的许可，也像是无声的催促。
姜小熙不再迟疑，用微微汗湿的手，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硬塑封套——里面，是她取出存储卡后，随手找来的一个小型适配器外壳，卡体完美地嵌入其中。她动作迅速地将那枚套着适配器的、染血的微型存储卡，推进了冰冷的卡槽。
“咔哒”。
一声轻微的咬合声。
屏幕右下角瞬间弹出一个极简的提示框：
【外部安全存储设备接入。最高级加密程序验证中……】
【指纹验证确认……】
【虹膜动态码匹配通过……】
【安全密钥校对成功…】
提示框消失。屏幕主界面上，一个此前从未出现过的、深蓝色、没有名称、只显示着几道交错银色闪电标识的文件夹图标，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冰冷，纯粹，透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堡垒气息。
这根本不是为姜小熙准备的空电脑！这分明是谢凛高度定制的个人堡垒！所有接入设备，都需他独一无二的生物密钥！难怪他那样笃定。
一股寒意混合着巨大的震撼爬上姜小熙的脊背。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个文件夹。
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个文件。
文件名简洁得令人心悸：【F.d-project_Synthesis_Final（融合计划最终报告）】
格式：加密pdF。创建日期：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正是她父母出事前夕！
姜小熙的心脏狂跳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她颤抖着点开了文件。
屏幕瞬间暗了一下，随即，一份排版简洁、充满冰冷科研感的报告铺陈开来。抬头赫然是一行醒目的、加粗的英文标题：
project Synthesis: bridging Neurocognitive boundaries via Advanced Nanorobotic biomodulation
（融合计划：通过先进纳米机器人生物调制实现神经认知边界桥接）
下方项目首席研究员：姜正鸿（姜小熙父亲）。项目副手\/高级技术总监：谢维然。
姜小熙的瞳孔骤然收缩！谢维然？！谢维然竟然是这个项目的技术总监？！而且和她父亲搭档？！
她死死盯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谢维然在她记忆中，一直是个眼高于顶、骄纵奢靡的大少爷！他对尖端生物医学技术根本一窍不通！他当年怎么可能担任一个如此前沿项目的高级技术总监？！
报告内容极其艰深晦涩，充斥着大量神经科学、分子生物学和纳米技术的专业术语、公式图谱。姜小熙大学学的是室内设计，几乎如同在看天书。
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不断高频出现的几个核心关键词，却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她的意识：
“Neuro-Nanite Interface” (神经纳米机器人接口)：目标是开发一种能够安全植入人脑、构建双向通路的微型纳米机器人集群。
“direct Sensory & cognitive Augmentation” (直接感觉与认知增强)：利用接口对感知、记忆、情绪乃至高级决策功能进行“优化”或“修正”。
“overing biological Limitations” (克服生物限制)：核心议题。暗示包括打破遗传、衰老、物理损伤的限制，甚至……指向“意识永生”的禁忌领域。
“cognitive control matrix” (认知控制矩阵) – “project Zero”：报告最后一小节的惊鸿一瞥！描述了一种隐藏在神经接口系统深处的、高度智能化的核心逻辑算法模块！它被命名为“零号计划（project Zero）”，被定义为整个融合系统的“终极管理者”和“灵魂引擎”，功能包括学习、预判、执行和修正！其开发进度和具体逻辑，被标注为【最高级·绝密】！
“project Zero”？！
姜小熙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大脑一片空白！
昨晚昏迷前，她清楚地记得面具人变声的警告里提到：“沉鳞的核心……是一个代号！‘零’！所有的指令都来自‘零’！它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个程序！它控制着整个网络！”
“零”！“project Zero”！
父亲笔记里这被标为最高绝密的“零号计划”，竟然……竟然就是那个藏匿于黑暗之中、如同幽灵般操控着“沉鳞”网络的——“零”？她的父亲……谢维然……他们十一年前主持开发的“零号计划”？！就是如今这恐怖组织的基石？！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报告文档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嵌入的附加文件链接吸引了她的视线。链接名称：
附件7：首席研究员姜正鸿 - 实验笔记摘要（非正式\/手稿扫描件）
父亲……的手稿？！
姜小熙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凭着本能，颤抖着手点开了那个链接！
扫描件瞬间打开。是几张清晰度很高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沓摊开的蓝色硬皮笔记本内页，上面是父亲熟悉的、遒劲有力的笔迹。没有公式图表，只有简短的、如同随笔般的观察记录。
第一页：【日期：计划启动前期】
[项目]前景光明亦危险。技术本身非黑即白。关键在于执舵者。维然……过于痴迷于“掌控”带来的绝对力量，对“零”寄予的期望太过狂热。我已数次表达对“零”核心逻辑层自主进化阈值的担忧，担心其导向失控的“造神”野心。他……选择性地忽视。争执渐多。]
掌控？谢维然的“造神”野心？父亲对“零”核心的担忧……
姜小熙的心揪得更紧！指尖滑动到第二页扫描件。
【日期：实验体代号“d”第三次融合术后】
[“零”在“d”身上的表现远超模型预期！“d”的伤痛记忆被精准隔离，创伤应激彻底消失，情绪稳定到可怕！极端冷静的决策力……近乎完美的“武器”！维然极其兴奋！称之为杰作！但我……恐惧。我看到“d”看着远处孩童玩耍时，眼底一瞬即逝的困惑和……空洞。那不是治愈，是剥夺！是被“零”算法判定为“无用情绪”而删除的后果！这系统……在格式化人性！必须重新评估“零”的情感模块权重参数！]
实验体“d”？创伤记忆被剥离？成为近乎完美的武器？！父亲……在恐惧！
紧接着的第三页笔记，字迹明显急促潦草了许多：
【日期：未知\/字迹凌乱\/疑似后期添加】
[他们知道了……监控已确认。我的加密警告邮件被截获。他们对“零”的了解比我预想的更深！我们内部……不干净！“沉鳞”……不只是外部威胁！维然……他是不是……？（字迹涂抹，无法辨认）他们目标转向核心数据库！他们要的不是数据备份，是“零”的原始逻辑核心！绝不能让它落入错误之手！】
内部……有“沉鳞”？威胁转向核心数据库？目标是她父亲保护的……“零”的原始逻辑核心？
最后一张扫描件上的字迹，凌乱、颤抖，透着一股绝望和仓促：
【日期：（空白）】
[转移！必须立刻转移！研究所已不安全！“零”的逻辑核心备份必须分离！藏在哪里？！备份体积极其微小……常规路径被严密监视……有了！小熙的长命锁！那个隐蔽暗格……（后面几行被粗暴涂黑，大片墨渍）] 结尾是一行猩红的、力透纸背的大字：
不要打开那个门！不要放出那个魔鬼！任何试图彻底掌控‘零’的人，最终都会被它吞噬！看完这一切……你会后悔吗？我的小熙？
轰——！
姜小熙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巨大的信息流瞬间将她淹没！长命锁暗格？！存储卡？！就是那个备份？！父亲留下的！
画面在脑中疯狂闪回！
——母亲日记：【他给了我一个东西。说关键时候能保命。让我藏好，谁都不要告诉……】
——父亲遗言：【藏在哪里？！备份体积极其微小……有了！小熙的长命锁！那个隐蔽暗格……】
——研究所废弃样本库，那个厚重的金属柜读取装置！
——谢凛在昏迷前死死的追问：“钥匙……东西……在哪？”
所有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父亲颤抖的笔迹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冰冷刺骨的真相！
父亲和谢维然共同主持了那个危险的“融合计划”，他们创造了一个可能拥有恐怖自主意识和力量的AI核心——“零”（project Zero）。而“沉鳞”，不仅是盘踞在外的恶兽，它的源头更是来自内部，极有可能……谢维然就是那个失控的黑手！他想彻底掌控“零”，实现他“造神”的野心！
父亲为了保护“零”的核心代码不落入失控的谢维然或更危险的“沉鳞”手中，将它藏在了唯一意想不到、也最无法被公开搜索的地方——给她贴身佩戴的长命锁里！
可父亲和母亲……最终没能逃过灭口。
而谢凛……
巨大的寒意如同冰水灌顶！姜小熙猛地转头，看向病床上的谢凛！
他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报纸。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此刻正沉静地、专注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静静地看着她。
他……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看过这张卡的内容！
他知道她父母死亡的真相！他知道谢维然的背叛！他知道长命锁的秘密！他甚至可能猜到了谢维然和“沉鳞”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一直沉默地守着！直到此刻！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瞒着她？！他让她保管这张卡，是为了利用她当诱饵？！还是……为了保护她？！
巨大的疑惑、震惊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姜小熙！她张着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笔记本屏幕散发的幽冷蓝光，像魔鬼的眼睛，正无声地嘲笑着她自以为接近了真相。而她刚刚打开的，或许根本不是解脱的曙光，而是另一个万丈深渊的第一级台阶。
父亲泣血般的警告在耳边回荡：
看完这一切……你会后悔吗？我的小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