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宗主殿。
这座建立在主峰之巅的宫殿,是整个宗门的权力心脏。它平日里总是笼罩在氤氲的灵雾与靡靡的乐声之中,一派奢华旖旎的仙家气象。
但今天,当沈浪和夜凝拾级而上时,连空气都似乎凝重了几分。
沈浪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每一步都踏在石阶的正中,精确得像是在丈量土地。那身总是穿得松松垮垮的华服,此刻也显得异常服帖,勾勒出他挺拔而紧绷的背影。
他身上那股标志性的、仿佛没睡醒的慵懒,已经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后,反而沉淀下来的冷静。
一种要把棋盘掀了的冷静。
夜凝跟在他身后半步,一如既往的沉默。她不需要任何言语,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他们是共犯,是同谋,更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两份高级食材。
“沈师兄,请留步。宗主正在清修,不见外客。”
两名守殿的内门弟子拦在了殿门前,语气恭敬,但姿态坚决。他们都是宗主的心腹,修为已至元婴,放在外面也是一方人物。
沈浪停下脚步,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他们。
“让开。”
他的吐字很清晰,不带任何情绪,却让那两名弟子齐齐一窒。
这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总是笑眯眯、喜欢随口调戏师妹的沈浪。
这是执法堂里,那个能让化神强者神魂俱灭的煞星。
“沈师兄,这不合规矩……”其中一名弟子硬着头皮开口。
话音未落。
一股无形的压力,从沈浪身上轰然散开。那不是灵力,也不是杀气,而是一种纯粹的、源自神魂层面的意志。
两名元婴期的守卫,只觉得自己的神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们的护体灵光甚至都没来得及激发,就感觉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我说,让开。”
沈浪重复了一遍,迈开了脚步。
这一次,再无人敢阻拦。
他推开沉重的殿门,径直走了进去。
宏伟、空旷、奢华。
宗主殿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巨大。巨大的白玉立柱支撑着穹顶,地面铺着能映出人影的黑曜石,空气中飘散着某种昂贵到令人发指的熏香。
大殿的最深处,最高的位置,一张宽大的、由整块暖玉雕琢而成的宝座上,斜倚着一个人。
合欢宗宗主。
他穿着一身比沈浪还要华丽的紫金长袍,长发随意披散,半倚半卧,姿态慵懒到了极点,仿佛天下万事都提不起他的半分兴趣。
他甚至没有睁开眼。
“小沈浪,你新官上任的火,烧到我这里来了?”
他的嗓音带着一丝磁性,不疾不徐,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浪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大殿中央,与那高高在上的宝座遥遥相对。
夜凝则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存在感稀薄得像一道影子。
大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那名贵的熏香,在无声地燃烧。
许久,宝座上的人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睁开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比桃花还要多情的眼。
但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你审完了?”宗主问。
“审完了。”沈浪回答。
“人呢?”
“疯了。”
“东西呢?”
“没了。”
一问一答,简洁到了极点。
宗主从宝座上稍微坐直了些许,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整个大殿的气氛瞬间又沉重了几分。
“万魔殿的护法,化神期的修为,就这么让你审疯了?”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浪,“看来,本座倒是小瞧了你。说吧,你这般火急火燎地闯进来,是想告诉本座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调侃,显然还是没把这当成一回事。
在他看来,无非是沈浪立了功,急着来邀赏罢了。
沈浪终于抬起了头。
“宗主,你修炼《化自在天魔经》多久了?”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
宗主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第一次敛去了所有慵懒和笑意。
一股恐怖的威压,如同海啸般从宝座上席卷而下,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地面上的黑曜石地板,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夜凝向前踏了半步,挡在了沈浪身前,身上白衣无风自动,将那股威压消弭于无形。
“沈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宗主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半分温度。
“我当然知道。”
沈浪拨开夜凝,重新迎上那道几乎能将空间都压塌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还在那个护法的神魂里,看到了一些很有趣的画面。”
“比如,一片黑色的麦田。”
“田里种满了修士,各式各样,琳琅满目。”
“他们都在很努力地修炼着一部功法,让自己长得更‘肥美’一些。”
“而那部功法,就叫《化自在天魔经》。”
随着沈浪的叙述,那股恐怖的威压,竟然在不自觉地缓缓消退。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宗主坐在宝座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震惊,疑惑,愤怒……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一种神魂被抽离般的空白。
沈浪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有些事情,不需要点破。对于站在这个世界顶端的聪明人来说,一个引子,就足以让他们自己推导出整个残酷的真相。
“备用粮仓……”
许久,三个字从宗主的喉咙里,干涩地挤了出来。
他的嗓音不再有那种磁性的魅力,而是带着一种破裂风箱般的沙哑。
沈浪没有接话。
“万魔殿……是牧羊人……”
宗主又说了一句。
“而那位传说中的上古天魔,就是等着收割的……主人。”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沈浪确认。
沈浪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宗主英明。”
轰!
这一次,不再是威压。
一股纯粹的、暴戾的、几乎要毁天灭地的魔气,从宗主体内轰然爆发!
整个宗主殿剧烈地摇晃起来,穹顶上镶嵌的明珠簌簌落下,砸在地上摔成齑粉。那些华美的白玉立柱上,浮现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裂纹。
合欢宗主峰之上,风云变色,电闪雷鸣!
全宗门的弟子,无论在做什么,都在这一刻惊恐地抬起头,望向主峰之巅,感受着那股让他们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的恐怖气息。
但那股气息,只爆发了一瞬,就又被强行收了回去。
大殿内,一片狼藉。
宗主瘫坐在宝座上,华丽的紫金长袍变得有些凌乱,一缕长发垂落在脸颊,让他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狼狈。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他败了。
不是败给了沈浪,而是败给了这个他自己推导出来的,令人作呕的真相。
他一生追求的无上大道,他引以为傲的通天修为,他所坐拥的无上权柄……到头来,都只是为了成为别人餐桌上的一道菜?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沈浪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同情,也没有幸灾乐祸。
因为,他自己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哈哈……哈哈哈哈……”
宗主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充满了荒谬与自嘲。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合欢宗历代祖师,穷尽心血,不断完善这部功法,以为是在走向巅峰……结果,只是在给别人养膘!”
“真是……修真界最大的笑话!”
他笑着笑着,两行血泪,顺着那双多情的桃花眼,缓缓流下。
沈浪依旧沉默。
他需要宗主自己发泄,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因为,他一个人,掀不动这张桌子。
他需要盟友。
一个足够分量,足够强大,也足够绝望的盟友。
笑了许久,哭了许久,宗主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他抬起手,抹去脸上的血泪,重新坐直了身体。虽然依旧狼狈,但那股属于一宗之主的威严,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用一种全新的,极其复杂的眼神,重新审视着大殿中央的沈浪。
“你是怎么,从一个化神护法的脑子里,挖出这种层级的秘密的?”
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这已经不是搜魂技巧高明可以解释的了。这涉及到功法最底层的烙印,是上古天魔留下的“出厂设置”,按理说,触之即死。
“我运气好。”沈浪给出了一个万能的答案,“他抵抗的时候,精神防御出了点小小的逻辑漏洞,被我抓住了。”
这个解释,鬼才信。
但宗主没有追问。
每个人都有秘密。
沈浪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本身就说明了他的不凡。
“你……也看到了你自己?”宗主的声音有些艰涩。
“看到了。”沈浪坦然承认,“品相还不错,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笑。
宗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想要什么?”
“我想活。”沈浪的回答简单而直接,“而且,我想站着活,不想被人当成猪一样养着,等着开宰。”
“好一个站着活……”宗主喃喃自语,随即,他的身体里,一股决然的气息升腾而起。
他缓缓地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这是他自沈浪进殿以来,第一次站起来。
“你说的没错,我们不能就这么等着被宰。”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足以焚尽一切的怒火。
“其实,关于‘容器’的说法,宗门典籍的只言片语中,并非毫无记载。”
宗主的话,让沈浪心头一动。
“我合欢宗的创派祖师,同样是惊才绝艳之辈。他修炼的,正是这部功法的最原始版本。”
“他在晚年时,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他将自己关在上古秘境之中,再也没有出来。”
“但他留下了一句话。”
宗主走到沈浪面前,俯下身,直视着他的双眼。
“他说,他为后人留下了一条‘后路’。一条……能够斩断锁链的后路。”
“只可惜,历代宗主,都以为那只是祖师爷走火入魔后的疯话,没人当真。”
宗主伸出手,在他的宝座扶手上,按下了某个机关。
咔哒。
一声轻响,扶手从中断开,一个暗格缓缓升起。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残缺的古玉。
那古玉不知是什么材质,非金非石,上面布满了玄奥的纹路,散发着一股苍茫古老的气息。
宗主拿起那枚古玉,递到沈浪面前。
“这是开启那处上古秘境的信物之一。祖师留言,信物共有三块,散落世间,只有集齐三块,才能重开秘境之门。”
“千百年来,我们只找到了这一块。”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他定定地看着沈浪。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知道了什么秘密。现在,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去找齐另外两块信物,打开秘境。”
“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沈浪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落在那枚古玉上。
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搞了半天,自己辛辛苦苦,又是演戏又是算计,最后,还是要走上“收集龙珠召唤神龙”的经典套路吗?
这剧本,还真是……朴实无华啊。
他伸出手,正要接过古玉。
就在这时,宗主却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钱长老的势力,并非宗门唯一的暗流。”
“拿着它,你就是行走的麻烦。宗门内想让你死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宗主将古玉在他的掌心放好,然后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执法堂的大权,我给你。宗门的资源,随你调用。”
“我只要一个结果。”
“要么,你带着那条‘后路’回来。”
“要么,你就死在外面,永远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