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燃”字,正幽幽地搏动着,带着一种近似血液的光晕。
它并不灼热,却让这间逼仄铁匠铺里的空气,变得黏稠而滚烫。
古通一动不动,高大的身躯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手里的铁锤从未感觉如此沉重。几十年来,他只信赖钢铁与火焰的实在感,而这个计划,却构筑于无形的风声与谎言之上。
“开始了。”古通的嗓音粗粝,像是两块岩石在摩擦。
“放轻松,古大哥。”沈浪吊儿郎当地靠在一排冷却的兵器架上,姿态懒散,“这叫预热,正戏还没开场呢。”
他瞥了一眼那枚传音玉符,“咱们的第一位观众,‘百事通’万三千,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他爱惜自己嗓子的程度,远不如他爱灵石。这故事经他的嘴,比瘟疫传得都快。”
一直沉默的夜凝,突然开口:“十二时辰内,初始故事在流云城的扩散概率,百分之七十八点四。吸引本地小型宗门注意力的概率,百分之九十一 点二。”
“看吧?”沈浪打了个响指,“数据都站在我们这边。”
古通依旧无法释怀,“一个故事而已,圣子不是傻子。”
“他当然不是傻子,他是疯子,还是个多疑的疯子。”沈浪咧嘴一笑,“所以,我们给他的,可不止一个故事,我们还要给他证据。”
他的手指在玉符上再次敲击,指尖在光滑的符面上划过,发出一连串冰冷而精准的指令。
【指令:启动“发酵”预案。】
【目标:黑水坊市,珍宝阁拍卖行。】
【任务:将《北域异闻录》残卷送拍。确保其中记载“太阳真火石”的一页,有明显的人为翻阅和朱砂标记痕迹。】
【指令:启动“佐证”预案。】
【目标:乱风坡古战场遗迹。】
【任务:将“阳炎废矿”埋设于三号勘探点。安排两拨互不统属的散修队伍,因争夺此地发生“偶然”冲突,并“无意中”挖出此矿。】
古通看着沈浪发出这一条条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北域这片混乱的江湖。每一道指令,都将操纵数十上百人的命运,让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这场惊天骗局里的群众演员。
这个年轻人,很可怕。
他不是在设一个陷阱,他是在编织一个全新的,短暂的“现实”。
接下来的三日,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焦灼中度过。
铁匠铺的炉火再未点燃,三人只是等待。
桌上的传音玉符,成了这片昏暗中唯一的光源与信源。它会间歇性地亮起,带来外界在他们的剧本下,逐渐扭曲变形的消息。
【情报:流云城“黑风双煞”之事已成酒楼说书人最新段子。版本三:季无常与赵大牛实为师兄弟,为情反目。】
沈浪嗤笑一声,“业余,故事里连个悲情的女主角都没有,差评。”
【情报:黑水坊市《北域异闻录》残卷引发小型竞价,最终被一神秘买家以三倍估价拍走。】
“是我们自己的人买的?”古通忍不住问,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了。
“当然。”沈浪懒洋洋地回答,“这叫价值炒作,不懂吗?古大哥。”
【情报:乱风坡有“纯阳之宝”出世的消息传开。两个散修团伙为争夺一块“火红色的石头”大打出手,死伤惨重,石头下落不明。】
“执行得不错。”沈浪点评道,像是在审阅一份堂口递上来的工作报告,“关键就在于‘下落不明’。一件能摸到的东西,可以被证伪。但一件失踪的东西,却能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
古通感到一阵寒意。他开始懂了。这个计划的核心,不是创造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而是创造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抗拒,忍不住去探寻的……谜题。
第四天,情报的性质发生了变化。
【情报:清河孙家、天风谷等二流宗门已派遣执事带队,前往乱风坡及断魂谷方向查探。】
【情报:正道魁首之一,青云剑宗,其宗主公开斥责此为无稽之谈,妖言惑众。但其座下三弟子“剑痴”林惊风,已于半日前单人独剑离开宗门,方向不明。】
古通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连正道宗门都搅进来了?这……这局面失控了。”
“失控?不不不。”沈浪摇了摇手指,笑意更深了,“这恰恰是我们最需要的。他们是我们这场大戏里,最重要,也是最卖力的演员,还不用付片酬。”
“你想想,”他解释起来,整个人都变得神采飞扬,“如果只是我们魔道修士在追逐,圣子可能还会怀疑。可当正道,尤其是他青云剑宗这种死对头也开始行动时……他会怎么想?”
“他会觉得这是真的。”古通喃喃道,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在他心中升起。
“他会觉得,这是上天赐予正道,用来克制他,克制万魔殿的杀手锏。”沈浪纠正道,“他赌不起。他的自负和他的地位,都不允许他赌。”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枚玉符,猛地爆发出刺目的血色光芒。
那光芒急促,狂乱,是最高等级的警报。
【紧急情报:万魔殿总坛,四方魔将同时出动,率领三百魔卫,正通过秘密传送阵向东部区域集结。目标未知。】
铁匠铺内,死一般的寂静。
四方魔将,每一个都是凶名赫赫的元婴期巨擘。这股力量,足以扫平一个中等宗门。
“他派了他的狗出来。”古通的声音无比凝重,“他还是谨慎,圣子本人没动。”
一丝失望,和更多的庆幸,在他心头交织。计划成功了,但又没完全成功。面对四位魔将固然是九死一生,可总比面对那个传说中的怪物要好。
沈浪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玉符,平日里那副懒散的笑容消失不见。空气里弥漫着不确定的味道。
失算了?圣子的多疑,终究还是压倒了他的野心?费尽心机,就只引出来四条看门狗?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即将让人窒息时,玉符,再次闪烁。
这一次,没有文字。
一道模糊、晃动的影像,在玉符上方显现。这显然是冒着巨大风险传回的,信号极不稳定。
影像里,是一支在荒芜的灰色大地上行进的队伍。
队伍最前方,是四头体型庞大的魔兽,它们浑身黑鳞,燃着绿色的邪火,拉着一架华丽的战车。战车由某种不知名的暗金色金属铸成,上面雕刻着无数哀嚎的魂魄,散发着古老而邪恶的气息。
战车周围,是一队黑曜石般盔甲的卫士,他们步伐整齐划一,存在感却像一个空洞,吞噬着周围的光与声音。
而在那战车之上,虽然影像扭曲,看不清面容,却能看到一个孤零零站立的身影。
看不清他的容貌,看不清他的身形,甚至看不清他的衣袍。
只能感觉到一个存在。
一个庞大到,绝对到,仿佛让整个影像都为之扭曲的存在。他是那个世界的中心,是那支队伍存在的唯一意义。
在摇晃的影像下方,三个血红色的字,烙印在空气中,是那个探子传回的最后讯息。
圣子亲临。
影像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
与此同时,那幅断魂谷的光图上,代表着最前沿探子的一枚绿色光点,闪动了一下,彻底归于黑暗。
那是预设好的信号。
目标,已越过界线。
古通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战鼓一样擂动着胸膛,那是恐惧与兴奋交织的狂野节拍。
夜凝那双一向平淡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光。那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后,属于捕食者的光。
沈浪,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从已经暗淡的玉符上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到近乎耀眼的笑容。
“主菜,上桌了。”
他转向自己的两位盟友,嗓音轻快,仿佛在邀请他们共赴一场花园里的茶会。
“别让客人,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