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沙,又干又涩,每次吞咽都带着疼。宣室殿那扇巨大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里头那些或嘲讽或冷漠的目光,也把刚才那场几乎要掀翻屋顶的争吵关在了里面。外头的阳光白得晃眼,照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反射出冰冷的光,刺得他眯起了眼。他站在高阶上,一动不动,后背的官袍被汗浸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这会儿被风一吹,凉飕飕的,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刚才那场面,现在想起来,还跟做梦似的,就是梦里头被人追着打,喘不上气的那种。
李广利站在大殿中央,红光满面,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御案上,掰着手指头数他准备怎么打大宛。要多少兵马,多少粮秣,多少民夫,哪条路近,哪个山口好走,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贰师城已经是他囊中之物,那些汗血宝马正乖乖等着他牵回来似的。几个平时跟他走得近的武将和文官,在下面跟着点头,时不时附和两声,营造出一种“众望所归”的气氛。
陈默就站在他对面,隔着一丈多远,能清楚地看见李广利因为兴奋而微微抽搐的嘴角,还有眼底那藏不住的、对功名的贪婪。他心里那点火,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了,烧得他脑子发晕,什么明哲保身,什么谨言慎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往前踏了一步,这一步好像踩在了棉花上,有点虚,但声音却出奇地稳,甚至有点冷。“李将军算得倒是精细,”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殿里嗡嗡的议论声低了点,“只是不知将军可曾算过,从玉门关到贰师城,沿途有多少荒漠绝壁,百里不见水源?将军可知西域秋冬风沙如刀,夏日戈壁流金铄石,我军将士多为关中人,如何耐受?将军又可曾算过,这数万大军、数十万民夫,人吃马嚼,每日耗粮几何?从关中转运至西域,千里迢迢,途中损耗又该多少?十石粮,能有一石至军前,便是幸事!”
他越说越快,这些天和桑弘羊核对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还有脑子里那些关于这场远征下场的可怕记忆,一股脑地涌上来,逼得他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还只是粮秣!军械损耗,药材补给,伤病减员,战马倒毙……这些,李将军可都算进去了?还是说,将军眼里只有贰师城的宝马,看不见这沿途注定要铺满的我汉家儿郎的森森白骨?!”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一点回音。几个老将悚然动容,下意识地看向御座。李广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指着陈默,气得直哆嗦:“陈默!你……你竟敢如此诅咒王师!乱我军心!其心可诛!”
“乱军心的,不是末将的大实话,”陈默梗着脖子,眼睛也红了,“是那些被‘天马’晃花了眼、不顾将士死活的虚妄之言!李将军口口声声为陛下取马,可曾真正掂量过,这几匹传说中的宝马,值不值得用我大汉万千精锐子弟的性命去换?!值不值得掏空府库,让关中百姓再负重担?!”
“放肆!”一个穿着深紫官袍、平日与李家交好的御史大夫猛地出声,声色俱厉,“陈默!你区区关内侯,安敢妄议国家大政,诋毁大将!陛下天心独运,欲取天马以强军威,此乃远略!岂容你在此斤斤计较,以市井小民之心,度天子社稷之腹!”
“远略?”陈默猛地转头看向那御史,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悲凉,“若这远略,是要踩着无数尸骨、耗尽民力去实现,那这‘略’,究竟是远见,还是……祸根?”他不再看那御史,再次转向御座方向,撩起袍角,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陛下!”他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沙哑,却清晰无比,“臣一介武夫,不懂那么多大道理。臣只知道,在漠北,眼睁睁看着同袍因为缺粮、因为箭矢不继、因为伤病无药而倒下的时候,心里头是什么滋味!那滋味,比刀砍在身上还疼!臣反对出征大宛,不是要与谁作对,更非不敬陛下!臣只是……只是不忍心,看着我大汉的好儿郎,没有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却要枉死在万里之外、只为几匹马的黄沙里!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那大宛马再好,也是畜生!我大汉将士的命,比金子还贵啊!”
他这番话,说得没有那么多引经据典,甚至有些词不达意,却带着战场上滚过的人才有的、血淋淋的真切。大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一些中立的官员面面相觑,眼神复杂。就连刚才支持李广利的几个人,也暂时闭上了嘴。
李广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默的手直颤,却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话来反驳,只能重复:“狂妄!悖逆!陛下,陈默他……”
“够了。”
御座上的汉武帝终于开口了。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说话,只是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目光在陈默和李广利之间移动,深得像两口古井,看不出情绪。
他这一声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默,”皇帝看着他,语气平淡,“你是在教朕,如何做皇帝吗?”
这话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砸得陈默心口一闷,浑身血液都似乎凉了半截。他伏下身:“臣不敢!臣只是……只是尽臣子本分,直言进谏!”
“你的本分,”汉武帝慢慢说道,每个字都像冰珠子,“是协理桑弘羊,核算远征所需,是推行弩机校准,整饬北军武备。朕让你议,是听你计算之能,边事之悉,不是听你在此……哭诉同袍,指责朕的决策。”
陈默趴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生疼。完了。他想。触怒天颜了。这下真的完了。
“李广利。”皇帝的目光转向另一边。
“臣在!”李广利连忙躬身,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神色。
“出征大宛之事,朕既已应允,便不更改。”汉武帝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你下去后,与有司仔细筹划,方略、钱粮、兵马,务求详实周全,再行奏报。若有疏漏,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谢陛下信任!”李广利喜形于色,重重叩首。
“至于你,陈默。”皇帝的目光又落了回来。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今日所言,虽言辞激烈,有失体统,”汉武帝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其心……倒也赤诚。念在你亦是忧心国事,且新立弩机之功,此次不予追究。”
陈默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不追究?
“核算远征耗费之事,你与桑弘羊继续去做。要算,就给朕算清楚,算明白。北军换装,亦不可耽误。”皇帝挥了挥手,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都退下吧。”
浑浑噩噩地走出大殿,直到冰冷的秋风扑面而来,陈默才像是重新活了过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在。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桑弘羊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复杂:“侯爷啊……你今日,可真是……把天捅了个窟窿。”他摇摇头,“不过,陛下最后那几句……‘其心赤诚’、‘忧心国事’……啧,侯爷,福祸难料啊。”
陈默明白他的意思。皇帝没罚他,甚至肯定了他的“心”,这比单纯的惩罚或褒奖更微妙。这意味着在皇帝眼里,他今天的激烈反对,不是出于党派私利,而是出于“忠诚”和“忧国”。这印象,比什么都重要,也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巍峨的宫殿。李广利正被一群人簇拥着,谈笑风生地走下台阶,往另一个方向去了,看都没看他一眼。
陈默扯了扯嘴角,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大概是刚才情绪太激动,把嘴唇咬破了。
他知道,这场廷争,他输得彻底。皇帝支持了李广利,远征大宛势在必行。他那些关于代价和生命的呼喊,最终只是大殿里一阵稍显刺耳的风,吹过就散了。
可他心里那团憋闷的火,却好像并没有完全熄灭,反而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味的东西,压在了心底。
他抬起头,望向西方。那个方向,是遥远的西域,是传说中的大宛,也是注定要被无数汉家儿郎鲜血浸透的黄沙路。
“桑丞,”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咱们回去算账吧。陛下要算清楚,算明白……那咱们,就给他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迈步走下台阶,脚步有些虚浮,却一步比一步踩得实。
仗,他阻止不了。但他至少,要让所有人,尤其是那位坐在最高处的皇帝,看清楚这场仗,到底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哪怕这代价,最终只能成为史书上几行冰冷的数字。
这或许是他现在,唯一能为自己那些可能埋骨异乡的同袍,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