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三中艺术楼的顶层,那间朝北的画室已经锁了快十年了。锁芯生锈,门板上积着厚厚一层灰,靠近了能闻到一股陈旧的松节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沉闷气味。
关于它的传说,在学生间口耳相传,版本众多,但核心只有一个:很多年前,一个叫苏雅的学姐在这里上吊自杀了。据说是因为被长期霸凌,作品被窃,最终绝望。从此以后,这画室就邪门了。有人说深夜路过会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和画架倒地的声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从门缝底下曾渗出过红色的、像血一样的颜料。
这些传说,高二(七)班的学生们大多听听就算了,除了偶尔用来吓唬胆小的同学,没谁真往心里去。直到高二开学,班里转来一个叫林夕的女生。
林夕很瘦,脸色有些苍白,总是安静地待在角落,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一双眼睛大而黑,看人时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有些空洞。她画画极好,好到第一次专业课,她的静物素描就让苛刻的专业老师都忍不住当众表扬了她。
这种近乎孤僻的安静和突如其来的才华,像一根刺,扎进了以杨薇为首的几个女生眼里。
杨薇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家境优渥,长得漂亮,身边总围着几个以她马首是瞻的跟班,比如嗓门尖刻的李婷和力气很大的张倩。杨薇自己也学画多年,一直是被捧着的那个,林夕的出现,让她感受到了威胁。
起初只是小打小闹。
“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李婷“不小心”碰翻了林夕的洗笔筒,脏污的水泼了她刚画好的水彩作业,画面一片狼藉。 林夕没说话,只是默默拿出纸巾,一点点吸干水分,眼神没什么波动,仿佛被毁掉的不是自己的心血。
张倩会故意在她经过时伸出脚绊她,或是“不小心”把颜料抹在她洗得干干净净的校服后背。 林夕通常只是踉跄一下,或者低头看看身上的污渍,然后继续沉默地走开。
杨薇则更喜欢语言上的羞辱。 “穿得这么寒酸,买得起好颜料吗?别是用最便宜的马利牌吧?” “啧,画得好有什么用,一股穷酸气,上了画布都遮不住。” “你看她那样,阴森森的,会不会有什么病啊?”
林夕从不回应,她的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反而更激怒了杨薇她们,觉得她是在无声地挑衅。
班里的其他人,大多选择旁观。有人觉得杨薇过分,但没人敢出头。学习委员陈浩皱过几次眉,但最终也只是低下头假装看书。体育生孙超甚至觉得女生之间这些小摩擦很有趣,偶尔还会哄笑几句。
我坐在林夕斜后方,每次看到那些场景,心里都像堵了团棉花,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但最终勇气总是在杨薇瞥过来的目光里消散殆尽。我只能在下课后,趁没人注意,往林夕桌肚里塞几块新的橡皮或是一小管她可能缺的颜料。她从未对此表示过什么,我不知道她是不需要,还是根本不在意。
暴力在无声中升级。
那天专业课,老师临时被叫走。画室里只剩下我们零星几个人。林夕在画一幅大幅的油画底稿,很认真。
杨薇使了个眼色,李婷和张倩笑嘻嘻地走过去。 “画的什么呀,丑死了。”李婷说着,拿起旁边一罐调色油,作势要“帮忙”洗笔,却手腕一歪,整罐粘稠的调色油直接泼在了林夕的画布上!
刚刚起形的画面瞬间被油污吞噬,变得模糊不堪。 林夕握着画笔的手顿在半空,指尖微微发抖。
“哎呀!真不好意思!”李婷夸张地叫着,脸上却满是恶意得逞的笑。
张倩则直接拿起林夕的笔盒,把里面所有的铅笔、炭笔哗啦一下全倒在地上,还用脚踩断了几根。“看着就碍眼。”
杨薇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走过去,用两根手指拈起林夕画架上那张被毁掉的画,轻蔑地看了看,然后嗤笑一声,随手扔在地上。 “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里。”她说着,目光扫过林夕苍白的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快意。
林夕终于有了反应。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杨薇。
那一瞬间,画室里的光线似乎暗了一下。明明窗外阳光正好,但站在那里的林夕,周身却像裹着一层看不见的寒气。她的眼睛黑得吓人,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愤怒或委屈,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虚无。
杨薇被她看得莫名心里一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为自己的胆怯感到恼怒,强撑着哼了一声:“看什么看?不服气啊?”
林夕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幅被油污毁掉的画,仔细地叠好,放进了自己的画袋里。然后,她开始一根一根地捡起地上断掉的笔,动作慢条斯理,没有一丝慌乱。
她的平静,在这种情境下,显得格外诡异。
李婷和张倩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连旁边看热闹的孙超都感觉有点不对劲,闭上了嘴。
林夕收拾好东西,背起画袋,谁也没看,径直走出了画室。
门轻轻合上。
画室里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
“装神弄鬼!”杨薇啐了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氛围,但声音里明显缺乏底气。
从那天起,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
先是李婷。第二天早上,她尖叫着冲进教室,脸色惨白,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散发着浓烈的松节油气味。她说她早上醒来,发现枕头上全是红红黄黄的油画颜料,头发也被浸透了,怎么洗都洗不掉那股味。她爸妈还以为她偷偷学画画了。
没人知道颜料是怎么来的。她卧室门晚上锁得好好的。
接着是张倩。体育课上打篮球,她运球跑得好好的,突然像是被人从后面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猛地向前飞扑出去,下巴磕在地上,当场磕掉了两颗门牙,鲜血直流。她哭嚎着说有人推她,但所有在场的人,包括离她最近的孙超,都发誓看得清清楚楚,她身边根本没有人!
只有张倩自己坚持,摔倒前那一刻,她清晰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按在了她的后背上。
然后轮到杨薇。
她开始做噩梦。每晚都梦见自己在那间废弃的顶楼画室里,一个穿着旧校服、看不清脸的女孩站在她身后,一遍遍地问她:“我的画好看吗?” “你喜欢我的画吗?” “我把画送给你好不好?”
醒来后,她总感觉脖子被勒得喘不过气,照镜子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她的精神变得很差,眼下乌青,上课经常走神尖叫。
她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看着她。她的颜料会莫名其妙地变质,发出恶臭;她精心准备的参赛画作,一夜之间被涂改得面目全非,上面用猩红的颜料画满了扭曲的哭脸。
恐惧在杨薇的小团体里蔓延。她们开始害怕独处,害怕黑暗,甚至害怕看到颜料和画纸。
班里流言四起,很多人偷偷把目光投向始终沉默的林夕。她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而且,每一次意外发生前,似乎都有人隐约看到过林夕在附近出现,或者,她那天恰好穿了一件和梦境中模糊身影颜色相似的衣服。
但没有证据。一切只是猜测和越来越浓的不安。
陈浩私下里找到我,眉头紧锁:“王哲,你觉不觉得……林夕有点怪?还有杨薇她们的事……”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心里也毛茸茸的,但还是摇摇头:“别瞎想,可能就是……巧合吧。”我说服不了自己。
孙超则直接多了,他不敢再招惹林夕,甚至有点怕她,每次看到她都绕道走。
真正的恐怖,在一个周五的晚自习后降临。
那天杨薇情绪几乎崩溃,因为下午她发现自己的储物柜里被人塞满了撕碎的画纸——那是她准备用来参加市级比赛的作品。她认定是林夕做的,但没有任何人看到。
晚自习结束,学生们陆续离开。杨薇、李婷、张倩三人因为害怕,磨蹭到了最后。等她们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时,发现整栋艺术楼几乎都空了,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只剩下走廊尽头一盏接触不良的灯,忽明忽灭。
空气冷得反常。
“怎么……怎么这么冷啊?”李婷抱着胳膊,声音发抖。
“快走吧!”张倩拉着她们想快点下楼。
就在这时,她们听到了一阵声音。
很轻,很有规律。
啪嗒……啪嗒……
像是……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滴落在水泥地上。
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
她们僵在原地,惊恐地抬头望去。
通往顶楼的楼梯隐没在黑暗中,那啪嗒声,正从黑暗里慢慢向下逼近。
忽明忽灭的灯光下,她们看到,一级级台阶上,逐渐出现了一个个暗红色的、湿漉漉的脚印!
那脚印很小,像是女生的,正一步一步,从楼上走下来!
“啊——!!!”三个女生发出凄厉的尖叫,转身就想往楼下跑!
可是教学楼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被锁死了!任凭她们怎么推拉捶打,那扇厚重的铁门纹丝不动!
啪嗒……啪嗒……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从容。
她们绝望地缩在一起,颤抖着望向楼梯口。
一个身影缓缓从黑暗的楼梯里走了出来。
是林夕。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但此刻,校服上溅满了大片大片暗红色的、黏稠的液体,像是刚刚泼洒上的油画颜料,又像是……凝固的血。
她的手里,拖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破旧的画板,画板的边角一下下磕碰在楼梯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画板上,用那种暗红色的液体,画着一幅扭曲、狰狞、充满了痛苦和怨恨的肖像——那赫然是杨薇、李婷、张倩三个人的脸扭曲地融合在一起!
最可怕的是林夕的眼睛。
一片漆黑。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深不见底、毫无生气的墨黑。
她看着她们,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起一个弧度,形成一个僵硬到极点的、非人的“笑容”。
“喜欢……我的新画吗?”
她的声音不再是平日里的清淡,而是变成了某种重叠的、沙哑的腔调,仿佛好几个声音同时在她喉咙里说话,带着冰冷的寒意和浓浓的恶意。
“啊!!!鬼啊!!!”李婷第一个崩溃,双眼一翻,直接晕倒在地。
张倩腿软得站不住,瘫在地上瑟瑟发抖,裤裆瞬间湿了一片,骚臭味弥漫开来。
杨薇吓得魂飞魄散,牙齿咯咯作响,连尖叫都发不出来了,只是拼命往后缩,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铁门,无路可退。
林夕,或者说,占据着林夕身体的什么东西,拖着那个可怕的画板,一步一步向她们靠近。
暗红色的脚印在她身后蔓延。
“为什么要弄脏我的画?”重叠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带着哭腔和厉啸。
“为什么要撕掉它?” “为什么……要逼我?” 每问一句,她就靠近一步。周围的温度骤降,墙壁上开始迅速凝结起白霜,那盏忽明忽灭的灯啪地一声彻底熄灭,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勾勒出她逼近的轮廓。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错了!饶了我们吧!”杨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哭喊着求饶,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错了?”林夕偏了偏头,脸上的笑容越发诡异,“错了……就要受到惩罚哦……”
她举起了那只沾满“红色”的手,伸向杨薇的脸。
杨薇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拼命挥舞手臂想要格挡。
就在这时——
“哐当!”一声巨响从旁边传来!
是陈浩和我!我们本来已经走了,陈浩想起参考书落在了教室,拉我回来取,刚好撞见了这恐怖的一幕!陈浩情急之下,抡起角落里的灭火器,狠狠砸在了旁边的消防玻璃上!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响彻整栋大楼!
巨大的声响似乎刺激到了林夕(或者说那个东西),她的动作猛地一滞,脸上的诡异笑容消失了,那双全黑的眼睛转向我们,空洞得令人窒息。
警报的红光闪烁不定,照在她身上和那张可怕的画板上,光怪陆离,如同地狱景象。
几秒钟后,她身上的暗红色“颜料”开始迅速褪色、消失,校服恢复了干净。眼睛里的漆黑也如潮水般退去,变回正常的黑白分明,只是里面充满了茫然和疲惫。
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画板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几乎同时,艺术楼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打开,值班的保安和几个还没走远的老师冲了进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晕倒的李婷,失禁的张倩,精神崩溃缩在墙角喃喃自语的杨薇,以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林夕。
那天晚上,学校一片混乱。
杨薇、李婷、张倩被家长接走,据说都接受了长时间的心理治疗,尤其是杨薇,几乎彻底毁了,休学了一年。她们对那晚的经历讳莫如深,只要提及就会失控尖叫。
林夕在医院躺了两天。医生检查说她只是过度疲劳和低血糖,身体没有任何问题。
关于那晚的事,学校下了封口令,对外只说是学生压力过大产生的集体幻觉和冲突。
那间顶楼的画室,被校方请来的人做了一场法事,然后用砖头彻底砌死了。
一切都似乎恢复了平静。
杨薇她们转了学。班里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林夕,但也没有人敢靠近她。大家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疏离。
陈浩和我也心照不宣地不再谈论那晚的事情,那仿佛成了一个共同的噩梦。
只有一次,放学后,教室里只剩我和还在慢吞吞收拾画具的林夕。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低声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的疑问:“林夕……那天晚上……到底……”
林夕收拾东西的手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只是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指,很久很久。
然后,她用一种极轻极轻、仿佛梦呓般的声音说:
“她们……吵到‘她’了……”
“‘她’只是……想要拿回自己的画……”
说完,她背起画袋,像往常一样,安静地走出了教室。
我独自留在教室里,看着空荡荡的座位,夕阳的余晖渐渐褪去,阴影从角落蔓延开来,无声地吞噬了整个空间。
我突然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从那以后,我明白了。
有些沉默,不是因为懦弱。
有些存在,不容亵渎。
而那间被砌死的画室里,锁住的也许不只是一个悲惨的传说。
还有某种一旦被恶意唤醒,就再也无法平息的东西。
它可能暂时沉睡,
但从未离开。
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在每一扇紧闭的门后,
在每一片阴影之下,
静静地,
等待着下一次的……
“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