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深秋,山风已经带着刮骨的寒意。枯黄的落叶被卷起,打着旋儿,落在新堆起的坟茔上,也落在那些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无主荒坟上。
吴老蔫裹紧了破旧的棉袄,扛着他那套磨得油光发亮的家伙什——一把短柄铁锹,一根长长的铁钎,还有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坳里。他是这十里八乡最后一位“拾骨匠”,干的是“二次葬”的营生。
本地风俗,死者土葬五年至十年后,需由拾骨匠开棺,将遗骸小心取出,用高度白酒擦拭干净,再按人体顺序重新装入特制的“金坛”(一种小口陶瓮),择吉地另葬,才算真正安息,福泽后代。否则,尸骨久困腐朽棺木,魂魄不得超脱,易生怨祟。
如今信这个的年轻人不多了,但总有些讲究的老辈人惦记着,吴老蔫的活儿也就一直没断。他干这行四十多年,手艺精湛,态度恭敬,人们都说他请走的先人,家里都格外太平。
今天这活儿,却有些棘手。
委托来自山外一户姓赵的人家,祖坟就在这片乱葬岗子边上。要起的是赵家老太爷的棺,老人家走了快七年了。怪的是,赵家后人只说了位置,塞了钱,却连山都没肯进,只反复叮嘱:“吴师傅,全靠您了。收拾……收拾干净些,千万别落下什么。”眼神躲闪,仿佛怕极了什么。
吴老蔫找到那座坟时,心里又是一沉。坟头草长得比别家都高都乱,歪歪斜斜,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而且这坟的位置……太靠里了,几乎挨着了那片无人收拾、埋的多是横死、夭折或外乡人的乱葬岗。阴气重得吓人。
“老爷子,打扰了。您家后人请我来给您挪个舒坦地方,您老配合着点,顺顺当当,彼此方便。”吴老蔫照例点了三炷香,插在坟前,嘴里念念有词,算是打了招呼。
香烧得极快,烟气笔直向上,旋即被风吹散。
吴老蔫皱皱眉,这反应可不算好。但他还是抡起了铁锹。
泥土因为深秋而板结,挖起来格外费力。汗珠从他花白的鬓角滚落。越是往下挖,那股子土腥气里,越是混杂着一股别的味道——不是单纯的尸腐气,更像是一种……陈年的、阴冷的霉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甜腻到发腥的气味。
终于,锹头碰到了棺材盖板。声音闷哑,不像碰着好木头。
他跳下坑,用铁钎撬开已经有些腐朽的棺钉。深吸一口气,用力将棺盖推开一条缝。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气味猛地冲了出来!呛得他连退两步,胃里一阵翻腾!
那不只是尸体腐烂后的味道,更浓的是那股甜腥的霉味,几乎凝成实质,还夹杂着一种……像是很多药材放坏了混合在一起的古怪药气!
吴老蔫心里咯噔一下。他定了定神,凑近缝隙,用手电朝里照去。
只看了一眼,他浑身的血就凉了半截!
棺材里的尸骸,状态极其诡异!
遗骨并非正常散乱,而是大部分被一种浓密的、灰白色的、像是巨大菌丝又或是某种怪异霉菌的东西紧紧包裹着!那些菌丝甚至钻进了骨骼的缝隙里,如同附骨之疽,还在微微蠕动!
尸体的头颅歪在一边,下颌骨脱落,嘴巴张得极大,仿佛死前经历了极致的痛苦或惊恐。而那些灰白色的菌丝,正密密麻麻地从眼窝、鼻腔、口腔里钻出来!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尸骨的胸腔腹腔位置,菌丝最为密集,那里竟然生长着几簇极其诡异的、呈暗红色的、半菌类半肉质的小伞状物,在手电光下泛着一种油腻的、不祥的光泽!
这……这是什么?!
吴老蔫干了一辈子拾骨,见过各种腐烂情况,从未见过如此邪门恐怖的景象!这赵家老太爷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这坟地又有什么古怪?
他猛地想起赵家人躲闪的眼神和那句“千万别落下什么”,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拾骨!这像是在处理什么极其不祥的、沾染了邪祟的东西!
按照行规,见到此种极其异常、明显犯凶煞的尸骨,应立即封棺,禀明主家,甚至要请高人做法事镇压,绝不可再动!
但……他已经收了钱。而且,赵家人明显知情,却仍要他来做,分明是想借他的手处理掉这烫手山芋!
吴老蔫额头冷汗涔涔。他看着那棺内蠕动着的灰白色菌丝和诡异的红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最终,还是几十年形成的职业习惯和一丝侥幸心理占了上风。他咬咬牙,掏出带来的高度白酒,猛地灌了一大口,又含了一口,“噗”地一声喷在双手和铁钎上。
“老爷子,冤有头债有主,我就是个干脏活的,您老有怨气也别冲我……”他嘴里叨咕着,颤抖着,将手伸进了棺材。
他用铁钎小心地、一点点地去拨开那些缠绕骨骼的菌丝。菌丝异常坚韧,且异常冰冷,触碰到皮肤,有一种黏滑的恶心感。
process 极其缓慢而艰难。每取出一块骨头,他都要用蘸了白酒的布反复擦拭,将上面附着的菌丝和黏液尽量擦掉。那些暗红色的伞状物更是邪门,一碰就流出暗红色的、更加甜腥的汁液。
空气中那股怪异的味道越来越浓。
就在他快要将主要躯干骨骼清理完毕时,他的手电光无意中扫到了棺材内侧的角落。
那里,在一堆腐烂的衣物和菌丝下面,似乎埋着什么东西。
他用铁钎拨了拨。
一个只有巴掌大小、做工却极为精巧的暗紫色檀木盒子露了出来。盒子表面刻满了从未见过的、扭曲的符文,盒口被一种暗红色的蜡彻底封死。
盒子上方,几根特别粗壮的灰白色菌丝,正牢牢地缠绕着它,另一端则连接着尸骨的脊椎,仿佛这盒子是这些诡异菌丝的源头核心!
吴老蔫的心脏狂跳起来!
赵家人叮嘱“千万别落下什么”,指的难道就是这个?!
他盯着那邪门的盒子,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赵老太爷死状如此诡异,八成与这盒子脱不了干系!
不能碰!必须原样埋回去!
这个念头刚闪过——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那盒子的盖口,似乎因为棺材移动和菌丝被清理的震动,竟然自己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瞬间从缝隙中涌出!
与此同时,棺内所有的灰白色菌丝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生命,疯狂地舞动起来!那几簇暗红色的伞状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变亮,仿佛要滴出血来!
尸骨的头颅,那两个空洞的眼窝,猛地“转”向了吴老蔫的方向!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恶意,如同潮水般从棺内爆发出来,瞬间将吴老蔫淹没!
“呃啊啊啊——!”
吴老蔫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爬爬地跌出墓坑,瘫倒在冰冷的泥土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再也不敢朝坑里看一眼,手忙脚乱地抓起铁锹,发疯似的将挖出来的土往回填!
必须埋回去!立刻!马上!
泥土哗啦啦地落回墓坑。
就在坑即将被填平时——
一只干枯、苍白、沾满泥土和灰色菌丝的手,猛地从泥土中伸了出来!五指扭曲张开,死死地扒住了坑沿!
紧接着,那颗包裹着蠕动菌丝、眼眶空洞的头颅,也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从泥土下顶了出来!
“咯咯……咯咯咯……”
喉咙里发出一种像是气管漏风、又像是菌丝摩擦的怪异声响。
那两个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魂飞魄散的吴老蔫。
然后,那只手,开始扒着坑沿,一点点地……向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