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的雨林深处,空气湿热得能拧出水,各种奇异草木的气息与腐烂泥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陈启文跟着向导阿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了整整三天,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标记的那个与世隔绝的古老村落——巴瑶寨。
寨子建在一条浑浊湍急的大河拐弯处,高脚木屋稀疏地散落在岸边,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棕榈叶。村民们皮肤黝黑,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外界隔绝已久的警惕和漠然。他们看到陈启文这个陌生的华人面孔,并未过多惊讶,只是默默地做着手中的活计。
陈启文是一名民俗学博士生,论文方向是南洋华人迁徙与当地土着信仰的融合。他费尽周折找到这里,是因为一条极其冷僻的线索——巴瑶寨可能保留着一种源自闽粤沿海、却在此地异化演变的古老巫术:问米。
与中原地区“问米”请鬼不同,这里的“问米”,问的是“河米”。传说能用特殊仪式,从寨子旁那条奔流不息的“桑加河”中,“问”出沉埋河底多年的秘密——失踪者的下落、遗失财物的位置、甚至……久远之前的真相。
陈启文对此将信将疑,学术的好奇心远远压过了对未知的恐惧。他带来的盐、布匹和药品很快敲开了村长的门。老村长干瘦得像一截枯木,眼皮耷拉着,听了阿旺磕磕巴巴的翻译和陈启文的请求,沉默了许久许久。
“外乡人,”村长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风吹过干枯的河床,“河米……不是游戏。河水记得一切,但它给出的答案,往往带着泥沙,沉重得……会拖垮问米人的脚踝。你……确定要问?”
“我只需要记录仪式过程,作为学术研究。”陈启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而单纯,“我愿意支付相应的报酬。”
村长的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怜悯,有警告,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
“报酬……河水自己会取。”村长喃喃了一句,然后挥了挥手,“明天傍晚,河边。只能你一个人来。带上……你真心想问的事。”
第二天傍晚,夕阳像一枚巨大的、正在融化的血橙,缓缓沉入雨林厚重的墨绿天际线,将桑加河的浊流染成一种不安的暗红色。河滩上,村民们已经默默聚集起来,男女老少都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参加一场无声的葬礼。
村长站在水边,他身边站着一位老妪,干瘦黢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河底最深的漩涡。她就是“问米婆”。
没有鼓乐,没有吟唱。仪式安静得令人窒息。
问米婆示意陈启文上前,站在齐膝深的、冰凉浑浊的河水里。河水湍急,冲刷着他的小腿。
老妪从怀里取出一个黝黑的、仿佛被烟火熏了千百年的陶瓮,瓮口用某种暗红色的泥封着。她嘴里开始念念有词,是一种极其古老、音节古怪的土语,语调时而低沉呜咽,如同河水流淌,时而尖利急促,像是水鸟的惊叫。
她绕着陈启文缓缓行走,将瓮中不知名的、带着刺鼻腥气的灰白色粉末,一点点撒入他周围的河水里。粉末入水,并不溶解,反而像是有生命般,凝聚成一条条细小的、扭曲的白色丝线,迅速消失在深水中。
随着咒语越来越急,问米婆猛地将陶瓮倒扣进河水里!
就在那一瞬间——
陈启文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上来!不是水温的冷,而是一种阴森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周围原本湍急的水流,以他为中心,方圆数米内,竟然猛地变得迟缓、粘稠起来!河水颜色加深,变得如同墨汁,水面上开始冒出一个个细小的、无声破裂的气泡,带起一股更浓烈的、像是河底淤泥混合着腐烂水草的腥臭!
问米婆的咒语停了。
她直勾勾地盯着陈启文身后的水面,那双漩涡般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瞳孔收缩,干瘪的嘴唇哆嗦着。
她开始用一种变了调的、仿佛被水呛到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话。不再是咒语,而是……转述?
“它……它们说……看到了……白色的船……很大的铁鸟在叫……很多……很多血……染红了槟榔屿的海滩……”
陈启文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白色的船!铁鸟(飞机)!槟榔屿海滩!
那是1942年!日军南下,槟城大屠杀!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家族里讳莫如深的一段历史——他的曾祖父,就是在那场屠杀中失踪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他深埋心底、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还有……还有……”问米婆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恐怖,仿佛正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一个……银质的怀表……链子断了……壳上……有弹痕……陷在……泥潭里……很多手……很多脚……踩在上面……”
陈启文呼吸骤停!他曾祖父确实有一块视若生命的银怀表!是祖传的!
“不……不要说了!”他下意识地嘶吼出声,想要阻止。
但问米婆仿佛根本听不见,她的眼球开始向上翻,露出大片的眼白,身体像触电般剧烈颤抖,声音扭曲变形,夹杂着一种非人的、像是无数人溺死前最后哀嚎的杂音:
“它们……拉住了他的脚……很沉……泥……好吃……咯咯……他说……他说……”
问米婆猛地伸出手指,指甲乌黑尖利,直直指向陈启文身后的河心深处!
“他说……他好恨啊!!!”
“为什么……不早点来……找他!!!”
最后一句,不再是转述,而是变成了一个苍老、怨毒、湿淋淋的、仿佛直接从河底最深处冲出的咆哮!轰击在陈启文的耳膜上!
噗通!
问米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入浑浊的河水中,被几个村民手忙脚乱地拖上岸。
仪式戛然而止。
夕阳彻底沉没,黑暗如同巨兽的口,瞬间吞噬了整个河滩。村民们沉默地、迅速地散去,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染不祥。没有人多看陈启文一眼。
陈启文独自一人僵立在冰冷的河水里,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彻骨的寒意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耳边反复回荡着那怨毒的咆哮和描述——白色的船、铁鸟、血染的海滩、银怀表、泥潭、无数手脚……
那些细节,太过具体,太过真实,绝不可能凭空编造!
河水……真的记得?!
他曾祖父的怨念……真的还沉在这浑浊的河底?!
他连滚爬爬地逃回村长安排的高脚屋,反锁了门,用毯子裹住自己,却依旧冷得浑身发抖。窗外,雨林之夜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风吹过棕榈叶的沙沙声,不知名夜枭的啼叫,远处野兽的低吼,还有……永无止境的、桑加河奔流的水声。
那水声,此刻在他听来,不再单调。
它们开始变得……有节奏。
哗啦……哗啦……
像是……很多人……在齐步走?
不。
更像是……很多人……在浑浊的河水里……艰难地……跋涉?
深夜里,他猛地惊醒。
屋里一片漆黑。
但他清晰地听到,屋子下面的桩基,传来“咚”……“咚”……的轻微撞击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一下下地……用身体,或者用头……撞击着木桩?
伴随着的,还有一种极细微的、湿漉漉的……摩擦声。
像是……沾满了淤泥的衣物……擦过潮湿的木头?
陈启文吓得魂飞魄散,捂住耳朵,蜷缩在角落,牙齿咯咯作响。
声音持续了一会儿,消失了。
但紧接着——
滴答。
一滴冰冷粘稠的液体,滴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带着浓郁的、河底淤泥的腥臭。
他猛地抬头——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滴答。
又一滴。滴在他的鼻尖。
他颤抖着摸出打火机,啪地点燃。
微弱的光晕向上照亮——
高脚屋的木质天花板角落,不知何时,洇开了一小片水渍。那水渍正在慢慢扩大,颜色暗黄浑浊,正一滴滴地向下渗着粘稠的、带着泥沙的水珠!
这屋子是干爽的!今天根本没下雨!
这水……是从哪里来的?!
打火机的火焰烫到了手,他吃痛松开,黑暗再次降临。
滴答。滴答。
那带着淤泥臭味的水滴,持续地、不紧不慢地滴落下来。
砸在他的脸上,手上。
仿佛无穷无尽。
陈启文彻底崩溃了。
天刚蒙蒙亮,他就如同惊弓之鸟,不顾一切地冲去找村长,要求立刻离开。
村长看着他苍白如纸、眼窝深陷的脸,没有任何劝阻,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早已料到一切。
“河水给出了答案……它就会一直跟着你……”村长喃喃道,“直到……你真正‘听到’为止。”
陈启文哪里还听得进这些,几乎是抢过阿旺带来的行李,扔下剩余的报酬,发疯似的催促着向导,一头扎进来时的小路,逃离了巴瑶寨。
回去的路似乎格外漫长。雨林里的一切声音都变得可疑。风吹草动,虫鸣鸟叫,甚至树叶上的露水滴落,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总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不是具体的形体,而是一种无形的、湿冷的、带着淤泥腥气的“存在感”,如影随形。
跋涉了两天,终于看到了雨林的边缘。一条简陋的土路出现在眼前,偶尔有车辆驶过。
陈启文几乎要喜极而泣。
就在他和阿旺即将踏上土路的那一刻——
旁边一条平时几乎干涸、此刻因雨水而稍有流淌的小溪,河水突然毫无征兆地变得异常浑浊,翻涌起灰白色的泡沫,颜色竟像极了那天问米婆撒下的粉末!
溪水中央,一团纠缠的、湿漉漉的水草被冲了上来,搁浅在岸边的石头上。
那水草的形态……
赫然像极了一个扭曲挣扎的人形!
而在那“人形”的水草根部,似乎紧紧缠绕着一个……
小小的、反射着微弱金属光泽的……
暗沉银色的……
物体?
陈启文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死死地盯着那团水草,盯着那个银色的物体。
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止。
河水的咆哮声,仿佛穿越了时空,再一次,在他耳边无限放大。
轰隆隆——
这一次,不再是幻觉。
是真的有一辆载重卡车,从他身后的土路上,呼啸着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