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无风,连狗都懒得叫唤。村东头赵家老太太没了,灵堂就设在那间老旧的堂屋里。一口厚重的黑漆棺材停在正中,前面香烛摇曳,供品摆得满满当当。空气里混着线香、纸钱和隐约的肉腥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老年人屋子特有的陈旧味道。
我和妹妹林晚缩在靠墙的长凳上。守夜是苦差事,尤其是给孩子守夜。林晚才十二岁,眼皮直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又强撑着不敢睡。她怕那口棺材。
“哥,”她小声嘟囔,往我身边蹭了蹭,“奶奶真在里面睡着了?”
“嗯,睡着了。”我低声应着,心里也发毛。棺材头的长明灯苗跳动了一下,墙上影子张牙舞爪。
后半夜,人渐渐少了。帮忙的乡亲陆续回家,只剩几个至亲还强打着精神守着。屋里更静了,静得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就在我迷糊着快要睡着时——
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钻进了耳朵。
像是……指甲刮过木头。
很轻,很慢。
刺啦……刺啦……
我猛地清醒,屏住呼吸。
声音消失了。只有窗外偶尔的虫鸣。
刚松口气。
那声音又来了!更清晰了点!而且,方向……就是那口棺材!
我汗毛倒竖,瞪大眼睛看过去。棺材静静停着,纹丝不动。
是老鼠?木头热胀冷缩?
我试图找理由,但心却越跳越快。我想起老人说过,入殓前,死者指甲是不剪的……
刮挠声停了。
然后,一个极其低沉、沙哑、像是喉咙里塞满了棉絮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那声音太轻微,混在风声里,却直往脑仁里钻。
“……小……军……”
是我小名!是奶奶的声音!但又完全不是!那声音里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的、陌生的味道!
“……开……开棺……看我一眼……”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哀求。
“……闷……闷得慌……透不过气……”
“……帮帮奶奶……小军……就看一眼……”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冰凉,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拼命摇头想把声音甩出去。幻觉!一定是太累了!
旁边的三叔公似乎也听到了,不安地动了动,嘟囔着:“啥声儿……好像有动静……”
棺内声音立刻消失。
只剩风声烛响。
三叔公迷茫四望,看了眼棺材,脸色白了白,念了句佛,又疲惫闭眼。
后半夜,再没声息。我一夜未眠,瞪眼到天亮。
出殡日,我精神恍惚。下葬,填土,烧纸,磕头。一切结束,我稍松了口气。入土为安,也许就没事了。
然而,当晚怪事才真正开始。
我开始失眠。一闭眼就听到那细微刮挠声和冰冷呼唤。
“……小军……开棺……”
声音不再限于灵堂,在我卧室,床边,甚至耳朵里响!
我不敢睡,整夜开灯缩被子里抖。
白天精神萎靡,出现幻听。炒菜声像刮挠,风声像呼唤。我迅速消瘦,眼窝深陷,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回应只有我能听的声音。
“别叫了……奶奶……求你了……”
“我不能开棺……不能……”
家里人吓坏,请了神婆。神婆又跳又唱,洒米烧符,最后脸色凝重:“老太太有心愿未了,缠上孩子了。她说……棺材里东西摆错了,她躺得不舒服,要……要开棺看看!”
“胡说!”爹又惊又怒,“入土为安,哪能再开棺!惊扰亡魂!”
神婆摇头:“不开棺,这孩子魂就被叫走了……你们掂量。”
父母犹豫,开棺是大事,动祖坟,大不敬。
但我情况越来越糟。开始梦游。深更半夜直挺坐起,穿单衣就往门外走,念叨:“开棺……奶奶不舒服……我去看看……”
好几次被家人及时发现强行拖回。我力大无穷,眼神空洞,挣扎非要去。
全村皆知,人心惶惶,夜早早关门。
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夜,家人稍打盹。
我不见了。
雨大得砸瓦片震耳。闪电惨白划过。
一家人疯似的冲出去呼喊着找我。雨水模糊视线,雷声掩盖呼喊。
爹最先看到泥地上一行清晰赤脚印,歪扭却明确通向后山——奶奶下葬方向!
不祥预感扼住所有人心脏。
他们连滚爬爬打手电冲向后山坟地。
雨幕中,手电光柱摇晃,勉强照亮那座新坟。
眼前景象让所有人血液冻结头皮发麻!
新垒坟包被扒开大洞!湿泥散得到处都是!
那口厚重棺材竟被从土里拖出一大半!棺盖被掀开一半斜搭棺身上!
我背对他们,浑身沾满泥浆,像泥人,一动不动半趴在黑洞洞棺材口子上!
头几乎完全探进棺材里面!
“……奶奶……”我发出模糊梦呓声,“……我来了……您……哪里不舒服……”
“小军!”爹肝胆俱裂嘶吼冲去。
听到喊声,我动作停住。
极其缓慢僵硬地从头从棺材里抬起来,一点一点转过身。
闪电再次撕裂夜空。
所有人在那一刻看到了我的脸。
我脸上竟带着一种极其诡异心满意足安详无比的微笑。
但眼睛却是彻底空洞死灰色,没有一丝活人神采。
雨水冲着我脸上泥浆,却冲不散那抹令人毛骨悚然笑容。
我看着惊恐万分家人,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点欢快语调清晰说道:
“奶奶说她不闷了。”
“她让我下去陪她。”
说完我脸上笑容瞬间消失身体猛一僵直挺挺向后倒去重重摔在泥泞坟土上溅起一片泥水。
手电光打过去。
眼睛依旧圆睁望着电闪雷鸣天空瞳孔里已没有任何光芒。
嘴角却残留着一丝冰冷僵硬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抹上去的弧度。
而那座被强行撬开棺材里黑漆漆无声无息。
只有几只被惊动土蛤蟆从棺木阴影里噗通噗通跳进了旁边水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