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湘西地界,十万大山深处,瘴气弥漫,苗汉杂处,巫蛊之术与民间禁忌交织,衍生出无数光怪陆离、外人难以理解的诡异传说。
柳七是个收古董的掮客,专往这些偏僻地方钻,指望从穷乡僻壤淘换些被埋没的老物件,倒手卖给城里的洋人或者附庸风雅的富商,赚取暴利。他胆子大,嘴皮子利索,也懂些粗浅的门道,这些年确实让他捞着几件好东西。
这次,他听闻雾隐寨附近有个破落的大户,祖上出过进士,后来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里应该还藏着些宝贝。他费了些周折,找到那户人家。
主人是个病恹恹的中年人,面色蜡黄,眼神浑浊,住在摇摇欲坠的老宅里,家徒四壁,只剩下一屋子挥之不去的霉味和药味。听说柳七是收古董的,主人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没什么好东西了……都败光了……就剩些破铜烂铁,先生看不上的。”主人咳嗽着,有气无力。
柳七是老江湖,一眼就看出这人有所隐瞒。他也不急,拿出带来的洋烟洋火,递过去,闲扯些城里见闻,慢慢套话。
终于,在他许诺出一个不错的价钱后,主人犹豫再三,还是带着他,穿过蛛网密布的走廊,来到老宅最深处一间锁着的偏房前。
锁头锈迹斑斑,主人费了好大劲才打开。
门一开,一股更浓烈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味涌出,像是陈年的灰尘、霉烂的木头、干涸的墨汁,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气。
屋里很暗,只在高高的房梁上开了一扇小小的气窗,投下一束昏黄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房间四壁,挂满了画。
不是卷轴,是直接画在裱糊好的绢布或宣纸上,再用木框固定。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幅。
柳七凑近一看,心头猛地一跳!
这些画,绝非寻常!
画的都是人物,工笔重彩,极其写实,甚至写实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画中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各个朝代、不同身份的服饰,或行或立,或坐或卧,神态各异。
但所有画,都有一个共同点——人物的眼睛。
无论画中人是何种神态,他们的眼睛都画得格外逼真,瞳孔深处,似乎都隐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惊恐!绝望!甚至……怨毒!
仿佛他们不是被画上去的,而是在某个极其恐怖的瞬间,被生生定格、封印在了画布里!
而且,这些画的颜色也极其诡异,鲜艳得过分,尤其是那红色,红得发黑发暗,像是用凝固的血调和而成,透着一股不祥。
柳七强压下心头的不适,仔细观赏。他发现这些画的技艺之高,堪称鬼斧神工,衣纹发丝,细腻如生,人物的皮肤质感、肌肉纹理都清晰可见,仿佛吹口气就能活过来。这绝对是大师手笔,甚至是宫廷画师的水准!价值连城!
“这些……祖上传下来的?”柳七声音有些干涩。
主人眼神躲闪,低声道:“嗯……说是祖上请人画的……具体也不清楚。邪性得很……家里都不让进这屋。先生要是看上,就……就拿去吧,价钱好说。”
柳七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断定这家人根本不懂这些画的价值,只当是邪门东西急于脱手。他压价买下了其中三幅他觉得最精美、人物神态也相对“正常”的——一幅《仕女赏花图》,一幅《高士弈棋图》,一幅《童子戏牛图》。
他用油布仔细包好画,像捡了天大的便宜,匆匆离开雾隐寨。
回到县城客栈,柳七迫不及待地关上房门,将三幅画在桌上展开,就着油灯再次细细欣赏,越看越觉得精妙绝伦,仿佛能感受到画中人的呼吸。
尤其是那幅《仕女赏花图》,图中的女子云鬓高耸,衣袂飘飘,拈花而立,容貌秀美绝伦,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唯有那双眼睛,美则美矣,深处却总像是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哀愁与……恐惧?
柳七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大概是这画太过传神,加之原主人那番话的影响。
他奔波一天,困意上涌,便将画重新卷好,放在床头桌案上,吹熄油灯睡下。
半夜,柳七被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惊醒。
像是有人在他房间里轻轻走动,衣裙摩擦。
他猛地睁开眼,屋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谁?”他低声喝道,手摸向枕下的匕首。
无人回应。
他以为是老鼠,或是风吹窗纸,松了口气,翻个身想继续睡。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听到,一声极轻极幽怨的……女子叹息声!
仿佛就在他床边!
柳七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猛地坐起,点燃床头的油灯!
昏黄的光线照亮房间。
空无一人。
门窗紧闭。
只有桌案上,那三卷画,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卷上——那是《仕女赏花图》。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慢慢将画轴展开。
画中,那个拈花仕女,依旧秀美,嘴角含羞带怯。
但……她的姿势,似乎微微变了?之前是正面拈花,现在,她的身体好像……极其轻微地……侧转了一点角度?
更让柳七头皮发麻的是,仕女那双原本蕴含着哀愁与恐惧的眼睛……
此刻,正清晰地、直勾勾地……
“看”着床的方向!
“看”着他!
柳七怪叫一声,一把将画扫落在地!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湿透内衣!
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地上那幅画,仿佛那是什么吃人的妖怪。
画纸摊开在地,仕女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似乎还在追着他。
一定是错觉!光线太暗了!自己吓自己!
他不敢再去碰那画,吹灭灯,缩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却再也不敢合眼。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他又听到了那种极轻微的窸窣声,还有……极细微的、像是画笔在纸上轻轻划过的声音?
还有……一种极淡极淡的……他白天在老宅那房间里闻到过的……混合着陈墨和奇异腥气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第二天,柳七顶着两个黑眼圈,脸色苍白。他看着桌案上那三幅画,如同看着三块烫手的山芋。
扔了?舍不得,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留着?昨晚的经历太过骇人。
他决定去找个懂行的人看看。县城里有座古寺,方丈据说学识渊博,对古物颇有研究。
他带着画,找到方丈。方丈展开画,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微微一变。他看得极其仔细,特别是对那颜料和人物的眼睛,看了许久许久。
最后,方丈放下画,双手合十,长叹一声:“阿弥陀佛……施主,此非祥物,乃大不祥之物!”
“大师,何出此言?”柳七心惊肉跳。
“此画技法,非寻常工笔,更近失传的‘尸画’一派邪术。”方丈神色凝重,“据古老传闻,有些邪派画师,以特殊秘法,取墓中棺椁沉淀之‘尸彩’,混合人血、骨粉、乃至……生魂,入画。画成之物,不仅能乱真,更能……囚魂!”
“囚魂?”柳七声音发颤。
“嗯。”方丈指着画中人物的眼睛,“你看这眼神,是否充满惊恐怨毒?传闻此术需在活人极度恐惧时,将其神魂强行封入画中,方能得此逼真效果。画纸为牢,画境为狱。这些画中人,可能并非画师虚构,而是……真实存在过的、被永世禁锢的魂魄!”
柳七如坠冰窟,想起老宅主人那躲闪的眼神和“邪性”的评价,想起画中那逼真到可怕的眼神!
“那……那为何会……动?”柳七颤声问出昨晚的遭遇。
方丈脸色更加沉重:“画狱亦有松动时。尤其是……当它们感知到‘新人’靠近,或是……找到了可能的‘替身’时……画中怨魂,便可能躁动,试图将观画者也拖入画中,替代它们受苦,它们方能得一丝解脱……”
柳七吓得差点瘫倒在地!替身?自己买了三幅画,岂不是……
“大师!救我!该如何化解?”
方丈沉吟片刻:“此物怨念极深,寻常超度恐难见效。需以佛法加持,烈火焚之,或可将其中的痛苦魂魄解脱。但施主你……”
方丈看着柳七的面相,眉头紧锁:“你印堂发黑,周身已被怨气缠绕,恐已被标记。即便毁画,怨念是否随之消散,亦未可知。唉,贪念招祸,施主你好自为之。”
柳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看着那三幅画,如同看着三张催命符。方丈的话在他耳边回荡——“画狱”、“囚魂”、“替身”、“标记”……
他越想越怕,最后一丝贪念也被恐惧压垮。他抱起三幅画,冲到客栈后院,找来柴火,就要将它们烧掉!
就在火苗即将舔舐到画卷时——
呼——!
一阵阴风不知从何而起,瞬间吹灭了火折子!
同时,他怀中那幅《童子戏牛图》的画卷,竟自行“哗啦”一声展开!
画中那个原本憨态可掬、骑在牛背上的童子……
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极其怨毒的狞笑!
他手中的牧笛,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滴着血的……
短刀!
而那幅《高士弈棋图》中,那两个原本仙风道骨、对弈甚欢的高士……
也猛地抬起了头!
他们的眼睛变成了两个空洞的黑窟窿,棋盘上的棋子,变成了一颗颗惨白的、滴溜溜乱转的……骷髅头!
柳七吓得魂飞魄散,扔掉画卷,连滚爬爬地逃回房间,死死锁上门!
完了!方丈说的都是真的!它们真的活了!它们要找替身!
当天夜里,柳七发起了高烧,胡话不断,总是惊恐地指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尖叫:“别过来!别过来!眼睛!他们的眼睛!”
客栈伙计请来郎中,也看不出所以然。
第二天,柳七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人也清醒了,只是眼神变得有些呆滞,偶尔会对着空气喃喃自语,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像是评点画作的词句。
他不再提烧画的事,反而将那三幅画重新挂在了客栈房间的墙上,每日就坐在对面,呆呆地看着,一看就是一整天,饭也吃得很少。
又过了几天,柳七的行为越发怪异。
他开始购买各种颜料和画笔,关在房里,对着那三幅画临摹。但他画出来的东西,颜色诡异,线条扭曲,充满了一种令人不安的疯狂感。
他有时会对着《仕女赏花图》低声细语,仿佛在和人调情;有时会对着《高士弈棋图》激动地指手画脚,仿佛在与人争辩棋路;有时又会对着《童子戏牛图》发出咯咯的傻笑。
客栈的人都觉得他疯了。
直到有一天,伙计送饭进去,发现柳七不在房里。
那三幅画还挂在墙上。
画的内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仕女赏花图》里,女子身边的花丛旁,多了一个模糊的、穿着长衫的男性背影,看身形……很像柳七。
《高士弈棋图》中,原本两个对弈的高士旁边,多了一个坐在一旁观棋的人影,侧脸轮廓……也很像柳七。
《童子戏牛图》里,牛屁股后面,多了一个正在弯腰捡牛粪的农人背影,那身衣服……正是柳七那天穿的衣服!
而柳七这个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彻底从客栈里消失了。
伙计吓得连滚爬爬报告了掌柜和官府。
官差来了,搜查了整个客栈和县城,一无所获。他们看着墙上那三幅诡异的新画,也只觉得脊背发凉,草草记录了事,成了悬案。
只有客栈里一个最老的老马夫,在官差走后,哆哆嗦嗦地指着那幅《仕女赏花图》,对掌柜说:
“掌柜的……你……你仔细看……那新添上去的男的背影……他……他手里的扇子……好像在动……”
“还有……他的脖子……好像……正在慢慢地……慢慢地……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