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腹地,群山褶皱深处,有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寨子,名叫落洞寨。寨子依山傍水,本应是世外桃源,却常年被一种无形的悲怆和恐惧笼罩。只因这寨子,以及周边十里八乡,近几十年来,一直受困于一种可怕的“诅咒”——“千尸痋”。
这不是瘟疫,却比瘟疫更令人绝望。寨子里的人,尤其是青壮年,会毫无征兆地开始消瘦,皮肤渐渐失去水分,变得干瘪蜡黄,如同老树皮,最终整个人会变得如同一具包裹着人皮的干尸,在极度痛苦中咽气。郎中来了一批又一批,汤药灌了无数,皆束手无策,只说是水土不服,或是惹了洞神。
唯有寨子里最老的司娘(巫婆)阿乜婆,每次看到发病的人,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都会流露出更深沉的恐惧,她总是喃喃着同一个词:“痋引……是痋引又发作咯……”
阿乜婆是寨子最后的守护者,也曾是上一任“走阴差”的引路人。她知道这根本不是病,而是一种极其阴毒古老的痋术反噬。据说很多很多年前,寨子的先人为求庇护,曾向深山里某个不可言说的存在献祭,换取力量,却也被种下了这名为“痋引”的恶咒,代代相传,无人能解。唯一缓解的办法,就是每隔一甲子,选派一位八字极阴、命格特殊的“走阴差”,由上一任引路人做法,将其生魂送入阴司边界,向那个存在献上特殊的祭品,恳求它暂缓收取“利息”。
阿满,就是这一甲子选中的“走阴差”。她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命犯孤煞,八字纯阴,自幼就能看到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性子也沉静得近乎孤僻。父母早亡,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被选中的那天,她没有哭闹,只是静静地接受了命运。寨子里的人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愧疚、怜悯,以及一种如释重负的疏离。
仪式就在阿乜婆那间昏暗、弥漫着草药和烟火味的吊脚楼里进行。窗外月黑风高,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和几柱味道怪异的线香。
阿满洗净身子,换上一身毫无装饰的黑色土布衣裤,赤着脚,躺在冰冷的竹席上。阿乜婆用朱砂混合着某种黑色粉末,在她额头、胸口、手心脚心画满扭曲的符文。嘴里念诵着音调古怪、佶偻拗口的古老咒语。
那咒语不像祈求,更像是一种强硬的、带着威胁的交易。
“……穿幽度冥,血食为凭……旧债新偿,痋引暂宁……”
阿乜婆将一碗浑浊不堪、散发着刺鼻腥气的药汤灌入阿满口中。又拿起一根长长的、用尸油浸泡过的黑色钢针,在油灯火焰上烧灼后,猛地刺入阿满的眉心!
剧痛传来的瞬间,阿满感觉自己的魂魄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躯壳里扯了出去!
天旋地转,阴阳倒错。
她感觉自己跌入了一条冰冷、粘稠、没有任何光亮的河流,无数冰冷的、充满怨毒的低语和碎片化的记忆洪流般冲击着她的意识。各种扭曲、痛苦、狰狞的鬼脸在她身边浮现又消失。
这就是阴路?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从河里被“抛”了出来,摔在一片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周围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死灰色的荒原。天空是压抑的昏黄色,没有日月星辰。地面布满裂缝,裂缝中不时渗出黑色的、粘稠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腥臭。远处,隐约可见一些扭曲、怪异的黑色枯树林,以及巨大无比、沉默匍匐的阴影,像是某种巨兽的骸骨。
死寂,是这里的主旋律。但那死寂之下,又仿佛隐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危险。
阿满按照阿乜婆的嘱咐,不敢四处张望,更不敢理会任何声音的呼唤。她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光的“身体”,这是生魂的状态。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冰冷的、刻满符文的黑色骨片,这是“路引”,也是她回归的坐标。
她的任务,是朝着荒原深处那座最高、最狰狞、仿佛由无数痛苦哀嚎的灵魂堆积而成的黑色山峦影子前进。山脚下,有一条传说中的“血河”,河畔生长着一种只在阴司边界绽放的、名为“彼岸生肌花”的诡异植物。她需采下三朵花,并将其浸入血河中,汲取河水,待花朵由白转红,方能作为祭品。
阿满咬紧牙关,凭借着魂体内那根黑色钢针与阳世肉身的一丝微弱联系,艰难地辨认方向,向前“飘”去。
阴间的“风”冰冷刺骨,吹在身上,像是能直接冻结灵魂。地上那些裂缝中,不时会伸出半透明的、扭曲的鬼手,试图抓住她的脚踝,都被她惊险地躲过。还有一些模糊的、饥饿的影子,在远处徘徊,窥视着她这个“生魂”的美味。
她不敢停歇,拼命前行。
终于,她看到了那条“血河”。河水粘稠如浆,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翻滚着,冒着泡,散发出滔天的血腥气和怨念。河面上,漂浮着无数挣扎、哀嚎的虚影。
河畔,果然生长着一片奇异的花。花瓣惨白,形如人手,花蕊却是漆黑的,微微颤动,仿佛有自主呼吸。
阿满小心翼翼地采下三朵,按照仪式,将花浸入那令人作呕的血河之中。
花朵一触碰到河水,就像海绵一样疯狂吸收起来!惨白的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鲜红、肿胀,仿佛真的生出了血肉!一股更加强大的、混合着生机与死气的诡异能量从花中散发出来。
完成了!
阿满心中一喜,正要将花拿起。
突然!
血河剧烈翻腾起来!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痛苦面孔凝聚而成的漩涡在河中心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传来,就要将阿满连同那三朵花一起拖入河底!
与此同时,周围那些徘徊的饥饿影子,也像是受到了刺激,发出无声的尖啸,从四面八方疯狂扑来!
阿满吓得魂飞魄散,死命抵抗那股吸力,紧紧攥着那三朵变得沉甸甸、湿漉漉的花。
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
她眉心那根黑色钢针突然剧烈灼烫起来!
阿乜婆那嘶哑、焦急的咒语声,仿佛穿越了阴阳界限,隐隐约约在她魂体中响起:“……债已清……路已明……归来!速归!”
一股强大的拉力从她来的方向传来,与血河的吸力抗衡!
阿满趁此机会,用尽全部魂力,猛地向后一挣!
噗!
像是挣脱了泥潭,她脱离了血河的吸力范围!那些扑来的影子撞在无形的屏障上,发出愤怒的嘶吼。
回归之路开启!她必须立刻沿着来时的感应回去!否则时辰一过,生魂无法归窍,她就真的成了孤魂野鬼!
她拼命地“跑”,身后的血河咆哮,万鬼哭嚎,仿佛整个阴司边界都被她激怒了。
眼前的灰色荒原开始扭曲、旋转,那条冰冷的魂河再次出现。
就在她即将投入魂河,回归阳世的那一刻——
她无意中回头望了一眼。
她看到,在那座恐怖的黑色山峦之巅,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中,缓缓亮起了两盏巨大的、猩红色的“灯笼”!
那不是灯笼!
那是一双眼睛!
一双冰冷、漠然、充满了无尽古老与饥饿的眼睛!
它静静地“注视”着渺小如蝼蚁的阿满。
与此同时,一个宏大、低沉、直接响彻在她灵魂深处的古老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和不容抗拒的威严,缓缓说道:
“祭品……尚可。”
“告诉阳世那些蝼蚁……”
“下一个甲子……”
“我要……双倍。”
声音落下的瞬间,阿满的魂魄被猛地拽入了魂河,天旋地转。
……
落洞寨,阿乜婆的吊脚楼内。
油灯的火苗猛地蹿高,又骤然黯淡下去。
躺在竹席上的阿满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眉心那根黑色钢针“啪”一声轻响,化为粉末。
她手中,紧紧攥着三朵花。那花不再是阴间的模样,而是化作了三块鸡血石般温润、却依旧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红色石头。
仪式……成功了。
寨子里的人得知消息,欢呼雀跃,笼罩寨子多年的绝望气氛一扫而空。人们送来食物、布匹,对阿满感激涕零。
只有阿满,沉默地坐在角落里,抚摸着眉心那一点灼痛的残留,身体微微发抖。
阿乜婆送走众人,关上门,看着阿满苍白的脸和失神的眼睛,叹了口气:“丫头,在下面……看到什么了?”
阿满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抬起颤抖的手,沾着碗里残留的冰冷符水,在桌上,写下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眼睛”
又写了两个字:
“双倍”
阿乜婆看到这四个字,脸上的皱纹瞬间挤成了一团,血色尽褪,手中的陶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瘫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喃喃道:
“孽债……终究是……越欠越多了……”
“它……它不满意了……”
屋外,寨民们的欢庆声隐隐传来。
屋内,一老一少相对无言,只有无尽的寒意,如同窗外终年不散的山雾,一点点渗透进来,冻结了所有的希望。
阿满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指。
那来自阴山之上的、漠然而饥饿的注视……
仿佛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