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儿有个规矩,老人过了六十,就得提前准备好遗照。说是让老人看着喜欢,走得也安心。照片得是黑白的,洗出来用相框裱好,收在箱底,等用的时候再请出来。
村东头的陈爷爷,人好,就是性子倔。儿女给他张罗了好几次拍遗照,他死活不肯,说晦气,看见那黑白的自个儿就心慌。为这事,没少跟家里拌嘴。
去年冬天,陈爷爷夜里起夜,摔了一跤,没救过来,就那么走了。
丧事办得仓促,这才发现,竟没一张能当遗照的正式相片。翻箱倒柜,只找出一张前几年村里办流水席时的合影。陈爷爷坐在角落,笑得眯了眼,只是照片是彩色的,人又小,背景杂乱。
“这可咋办?总不能把这剪下来放大了当遗照吧?多不敬!”陈爷爷的大儿子陈老大愁眉苦脸。
“要不……现在去镇上照相馆,请人画一张?”有人出主意。
“来不及了,三天就得出殡。”
灵堂设着,棺材停着,就差这张遗照。最后没法子,陈老大一跺脚:“就这张吧!把爹那部分剪下来放大,好歹是张笑脸!”
他拿着底片急匆匆去了镇上唯一一家还能处理老式胶卷的照相馆。老师傅一看就摇头:“这……背景太乱,放大了也糊,还是彩色的……”
“您就给想想办法吧!加急!钱不是问题!”陈老大几乎要求他。
老师傅推脱不过,叹了口气,接下了活儿。他用了一种老手艺,尽量把背景淡化,突出人像,最后又用药水把彩色褪了,尽量调成黑白的。可洗出来,终究还是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人像是清晰的,陈爷爷也的确在笑,但那笑容像是浮在纸上,眼神有点空,背景虚化得也不自然,灰蒙蒙一片,仔细看,好像还有些原本不该有的人影轮廓。
陈老大心里膈应,但时间紧迫,也只好把这勉强算是“黑白”的遗照请回来,用相框装了,摆在了灵堂的供桌上。
照片前,香烛燃烧,烟气袅袅。
我和妹妹林晚跟着家人去磕头。抬头时,我无意间瞥了一眼那遗照。陈爷爷笑着,不知是不是光线缘故,我觉得那笑容似乎……有点僵,眼睛好像没在看前面,而是……斜斜地,看着旁边来吊唁的人。
我心里一毛,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守夜那晚,轮到几个年轻辈的。后半夜,人困马乏,灵堂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偶尔爆一下灯花。
铁柱捅了捅我,压低声音:“欸,你看陈爷爷那照片……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我本来就心里发毛,被他一说,更是后背发凉,硬着头皮抬眼看去。
供桌上,烛光摇曳。遗照里的陈爷爷,笑容依旧。但在那跳跃的光线下,那笑容的弧度似乎变得更大了些,几乎咧到了耳根,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尤其是那双眼睛,黑洞洞的,像是两个漩涡,要把人的魂儿吸进去。
“你……你别瞎说……”我声音发颤。
“真的!”铁柱声音也抖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他眼睛动了一下!”
这话像冰水浇头,我们几个守夜的都吓醒了,睡意全无,死死盯着那照片,大气不敢出。
照片静静地待在相框里,并无异样。
就在我们稍微松懈时——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声响。
像是有什么小东西掉在了地上。
我们低头一看,是相框旁边放着的一颗供品红枣。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
“啪嗒。”
又一颗花生掉了下来。
紧接着,供桌上那些花生、红枣、糕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接二连三地往下掉!
而那张遗照!
照片里的陈爷爷,嘴角那诡异的笑容似乎在扩大!他的头,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朝着我们这边转动了一点!
眼睛彻底变成了两个黑漆漆的洞,“看”向了我们!
“啊——!!!”
不知谁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我们几个人连滚爬爬地冲出灵堂,魂都吓飞了!
动静惊醒了主家。陈老大出来一看,供品掉了一地,遗照好端端摆在桌上,只是烛光昏暗,照片里的人脸显得更加阴沉。他骂了我们几句胆小,添了香,又把供品摆好,但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第二天,怪事就传开了。
先是陈老大的小孙子,不到两岁,被抱来磕头。孩子本来安安静静,一抬头看到那遗照,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小脸煞白,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小手拼命指着照片,尿了裤子,怎么哄都哄不住。
接着,是帮忙操办丧事的李婶。她中午靠在椅子上打了个盹,醒来后脸色惨白,说梦见陈爷爷了,就站在那遗照前,背对着她,脖子扭成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脸转过来对着她哭,说:“相片不对……那不是我的座儿……挤得慌……难受……”
李婶吓病了,再不敢进灵堂。
丧事的气氛变得格外压抑和诡异。那幅遗照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却又没人敢直视。总觉得照片里陈爷爷的那双眼睛,一直在跟着人转,那笑容也越来越不像笑,反而像是一种怨毒的诅咒。
出殡前夜,按照规矩,要由长子捧遗照,带领孝子贤孙绕棺三圈。
陈老大硬着头皮,颤抖着双手去取供桌上的遗照。就在他的手指碰到相框的一刹那——
“咔嚓!”
一声脆响!
相框的玻璃毫无征兆地裂开了!蛛网般的裂纹正好从照片中陈爷爷的脸部划过,将那张诡异的笑脸切割得支离破碎!
陈老大“嗷”一嗓子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
所有人都惊呆了,恐惧达到了顶点。
“爹……爹他不满意这照片……”陈老大带着哭腔,瘫坐在地。
最后还是族里一位老人做主,赶紧把遗照请了下来,用红布包了,说不吉,先不能用了。出殡时,棺椁前只放了一个空相框。
没有遗照指引,那天的出殡总觉得少了什么,队伍走得沉默而慌乱,像是亡魂找不到归途。
陈爷爷下葬后,那幅裂了的遗照被陈老大深深塞进了箱底,再不敢拿出来。
我们都以为事情过去了。
大概过了头七,一天夜里,陈老大起夜,迷迷糊糊经过堂屋。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冷冷清清。
他无意间瞥了一眼之前摆放供桌的墙角。
这一眼,让他血液瞬间冻结了!
只见那空荡荡的墙角,月光下,竟然隐隐约约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模模糊糊,像是笼罩在一层灰雾里,但轮廓分明就是陈爷爷!他保持着遗照上那个坐姿,微微侧着身,头却极其别扭地扭向门口的方向,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极度的焦急和痛苦,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拼命诉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陈老大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瘫软在地,连滚爬爬地跑回屋里,一夜没敢合眼。
第二天,他就病倒了,高烧胡说,反复念叨:“爹说挤……说不是他的座……背景里有人……抢他的座……”
请了大夫来看,也看不出所以然。
消息传开,村里人心惶惶。那家照相馆也彻底没了生意,老师傅没多久就关了门,不知去了哪里。
后来,据说陈老大病好后,请了高人来看。高人在那空墙角做了法,又让把那张裂了的遗照连同底片一起,拿到陈爷爷坟前烧了。
之后,那模糊的人影才再没出现过。
但从此,我们村多了条更忌讳的规矩——遗照千万要用生前满意的正经相片,绝不能将就,更不能是用古怪法子从乱七八糟的背景里“请”出来的。否则,照片上的“人”,可能就真的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而那张勉强拼凑、背景虚浮的遗照,也成了村里人教育小辈时,最常提起的反面例子。老人们总是压低声音说:
“莫立遗照前……尤其,是那种看不清来路的遗照前……谁知道那框子里框着的,到底是谁?又或者……不止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