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边上有个很大的水库,叫黑潭水库。水很深,颜色墨绿墨绿的,扔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见响。老人们都说,那水库底下不干净,淹死过不少人,水猴子(水鬼)特别凶,年年都要找替身。
每年夏天,总有大人在水库边反复叮嘱自家孩子:“不准下水!尤其是中午头和天黑以后!谁不听话,让水猴子拖了去,可就回不来了!”
我叫林夕,小时候皮实,天不怕地不怕。大概十二岁那年夏天,天气热得邪乎,知了吵得人心烦。我和几个玩伴受不了酷暑,偷偷溜到了水库边。
水面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绿玻璃,泛着诱人的凉气。
“就下去泡一会儿,没事的!”二狗怂恿着,第一个脱了背心裤衩,扑通就跳了下去。
其他几个孩子也跟着下了饺子。我犹豫了一下,看着他们在水里扑腾得欢实,凉气一阵阵扑面而来,最终没忍住,也脱了衣服下了水。
水确实凉快,瞬间驱散了暑热。我们嬉笑打闹,互相泼水,早就把大人的警告抛到了脑后。
玩得正欢,我突然觉得右脚脚踝一紧!像被一只冰冷铁钳死死攥住,猛地就往深水里拖!
我吓得魂飞魄散,呛了好几口水,拼命挣扎想喊,却发不出声音。那股力量大得惊人,根本不是人力能抗衡的!我像块石头一样快速下沉,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头顶,阳光在水面上变成模糊晃动的光斑,越来越远。
死亡的恐惧攫紧了我,肺快要炸开。
就在我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那股拖拽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同时,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极其迅速地、滑腻地擦着我的小腿窜了上去。
我凭着求生本能,手脚并用,拼命往上划。终于破出水面,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林夕!你咋了?”伙伴们围过来,看我脸色惨白,样子吓人。
“有……有东西拉我脚!”我带着哭腔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家瞬间安静了,脸上都露出恐惧。二狗胆子大,潜下去看了看,上来时嘴唇都白了:“下……下面好像有白乎乎的东西……一闪就没了……”
我们屁滚尿流地爬上岸,衣服都没穿好就往家跑。
那天晚上,我就发起了高烧,胡话不断,梦里全是那墨绿色的水和那只冰冷的“手”。奶奶守着我,用艾草水擦身,嘴里不停念叨:“撞克了……肯定是让水猴子盯上了……”
烧退了之后,我的身体一直很虚,脸色蜡黄。而且,我变得特别怕水,别说水库,就是看到脸盆里的水深一点,都觉得心慌气短。
更诡异的是,我总觉得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鱼腥味和水锈味,怎么洗都洗不掉。晚上睡觉,半梦半醒间,老能听到“滴答……滴答……”的水声,像是从我自己身上滴下来的,可打开灯看,床上干干的,什么都没有。
我以为时间长了就好了。
直到第二年夏天,村里出事了。
住村西头的刘家小子,下午去水库游泳,再也没上来。等人捞上来,尸体都泡胀了,诡异的是,他右脚脚踝上,有一圈清晰的、紫黑色的手印!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攥住拖下去的。
村里人都说,是水猴子又找到替身了。
刘家小子下葬那天,我爹娘带着我也去了。看着那口小棺材,我心里堵得难受,又怕得厉害。
晚上睡觉,我做了个极其可怕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黑潭水库,沉在冰冷漆黑的水底。刘家小子就站在我面前,脸泡得灰白肿胀,眼睛是两个黑窟窿。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唇不动,却有一个湿漉漉、充满怨恨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都是因为你……本来该是你……你跑了……它就抓了我……”
“它放了你……是因为盯上你了……它要你……它还会来找你的……”
“下一个……就是你……”
我尖叫着从梦里惊醒,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不是汗,那感觉,就是冰凉的湖水!
从那以后,我的“病”更重了。
那股水腥味越来越浓,甚至带上了水库底淤泥的腐臭味。“滴答”声更响了,有时候白天都能隐约听见。我变得精神恍惚,不敢靠近任何水源,听到别人说“水”字都会一激灵。脸色越来越差,眼窝深陷,像是精气神被什么东西慢慢吸走了。
爹娘吓坏了,觉得我不是简单的吓掉了魂。他们四处打听,最后从邻村请来了一位姓陈的师父。陈师父约莫五十多岁,黑瘦精悍,眼神锐利。他一进我家门,眉头就皱紧了,抽了抽鼻子:“好重的阴水气。”
他让我坐下,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色,又翻了翻我的眼皮,最后让我伸出右手。他捏住我的中指,手指用力一掐!
“嘶——”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感觉那疼痛直往骨头缝里钻。
陈师父松开手,脸色凝重:“中指根发黑,阴气缠身,入骨三分了。你这是被厉害的‘水煞’标记了,它把你当成了它的所有物,在慢慢磨你的阳气,等你最弱的时候,就来拖你下去彻底替换它。”
我爹娘脸都吓白了,差点给陈师父跪下:“师父,求求您,救救孩子!”
陈师父沉吟片刻:“试试吧。这东西凶,而且记仇。准备三丈红绳,要浸过黑狗血的;再要一只三年以上的大白公鸡;还有,去找一双刘家小子生前穿过的鞋。”
东西好不容易备齐了(刘家小子的鞋是他娘哭着给的,听说能救我,咬牙拿了出来)。夜里子时,陈师父带着我们来到黑潭水库边。
水库在月光下黑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墨玉,深不见底,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风平浪静得过分,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陈师父让我脱掉鞋子,穿上刘家小子的鞋。那鞋子有点大,穿上去冰凉梆硬,我心里直发毛。
他用浸过黑狗血的红绳,一头牢牢捆在我的腰上,另一头让我爹和另外两个请来的壮劳力紧紧拉住,叮嘱道:“无论发生什么,感觉多大力气拉你们,死都不能松手!”
然后,他掐着那只大白公鸡的鸡冠,取了血,在我周围画了一个圈,又把鸡扔进圈里。那公鸡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咯咯叫,扑腾着翅膀。
陈师父让我站在圈里,面朝水库,闭上眼睛,无论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绝对不能睁眼,更不能回应。
他则走到水边,点燃三炷香插在地上,开始朗声念咒,声音在水库上传出老远,带着奇特的回音。
一开始,什么动静都没有。
忽然,刮起了一阵阴风,冰冷刺骨,吹得人汗毛倒竖。平静的水面开始泛起涟漪,一圈圈荡开,中心似乎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在往上冒。
我紧闭着眼,能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在急剧下降。腰间的红绳猛地绷紧了!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拉力从水库方向传来,拽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扑出去!
“拉紧!”陈师父暴喝一声。
我爹和那两个汉子闷哼一声,脚陷进泥地里,死死拽住绳子,和那股力量抗衡。绳子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我感觉到那只冰冷的手又抓住了我的脚踝!就是当年的感觉!甚至更冷,更用力!它要把我拖进水里!
同时,一个声音,又湿又冷,贴着我耳朵响起,带着无比的诱惑和怨毒:“下来吧……下来就不难受了……下来替我……我好冷……好孤单啊……”
是刘家小子的声音!
我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咬着牙,不敢吭声。
那声音开始变,变成我奶奶的声音,叫我回家吃饭;变成我伙伴的声音,叫我下去玩水……各种熟悉的声音轮番响起,试图骗我回应。
我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全靠一点意志力强撑着。
圈里那只大白公鸡突然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扑腾了几下,竟然直接挺地倒地死了!浑身羽毛瞬间变得湿漉漉的,像是被水泡过!
陈师父念咒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急促而威严!他抓起一把混合着朱砂和鸡血的糯米,猛地撒向水面!
“嗷——!”
一声非人非兽的、极其尖锐痛苦的嘶鸣从水底传来!抓住我脚踝的那只冰冷的手猛地一颤,力道松了一丝!
“就是现在!拉!”陈师父大吼。
我爹他们吼叫着,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地一拽红绳!
我感觉脚踝一松,那股冰冷的拉扯力瞬间消失不见!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拉着向后倒去,摔在地上。
水面“咕咚咕咚”冒起一大串气泡,像沸腾了一样,然后迅速恢复了死寂。只是那墨绿色的水,好像比刚才更黑了一些。
陈师父快步走过来,用一把小刀割断我腰间的红绳,又把那双刘家小子的鞋脱下来,连同死鸡和红绳一起,堆在水边烧了。火焰居然是幽蓝色的,发出噼啪的爆响,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臭。
“暂时断了。”陈师父抹了把汗,脸色有些苍白,“它吃了点亏,短时间不敢再直接上来找你了。但这标记还在,它知道你,记得你。以后,绝对不能再靠近任何深水,尤其是这个水库。”
他看了看我依旧有些发黑的中指根:“这东西记仇,会等。等你运气低、身体弱的时候,或者等你忘了警惕的时候……它可能还会用别的法子来找你。”
我被人搀扶着回家,像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之后调养了很久,身上的水腥味和滴答声才慢慢消失,身体也逐渐好转。
但我再也离不开这个干燥的北方村庄了。我不敢出远门,因为外面有江河湖海;我甚至不敢淋太大的雨。
每年夏天,尤其是刘家小子忌日前后,我晚上还是会做那个溺水的噩梦,梦见墨绿的水和那只冰冷的手。醒来时,总是下意识地先摸摸自己的脚踝。
黑潭水库还在那里,墨绿,深沉,平静得可怕。
我知道,它也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