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东北老林子边上的双龙林场还没完全撤并,但已经萧条得厉害。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剩下些老弱妇孺和像我爸这样的老伐木工。我家就住在林场最靠山脚的那排砖房里,墙皮剥落,冬天烧炕的烟囱味儿能飘出老远。
林场后面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老林子,黑压压的,藏着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松、白桦,还有各种野物。老辈人说,那林子里不干净,有“东西”。除了常见的黑瞎子、野猪,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尤其忌讳的,是遇到“迷路”的。
这“迷路”不是指人,是指某些邪乎玩意儿。它们会模仿人声,模仿亲人叫你,尤其在起雾或者天擦黑的时候,把你引到林子深处,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爸是老党员,不信这个,常嗤之以鼻,说那是封建迷信,是以前人迷路了找的借口。但他也严肃告诫我,没事别往老林子深处钻,那不是闹着玩的。
那一年冬天,雪特别大,封了山。快过年了,我爸和场里几个老伙计结伴进山,想弄点柴火,再看看之前下的套子有没有逮着傻狍子,好歹添个年货。临走前,我妈把他那件厚厚的军大衣裹了又裹,叮嘱他早点回来。
到了下午,天阴沉得厉害,又开始飘雪粒子。我妈坐立不安,时不时到门口张望。往常这个点,人该回来了。
果然,出事了。
回来的是和我爸同去的赵叔,他连滚带爬,脸色煞白,身上都是刮破的口子,一只棉手套都丢了,手冻得青紫。他冲进我家,声音都变了调:“嫂子!不好了!老林……老林他……”
我妈手里的搪瓷缸子“咣当”一声掉地上:“咋了?!你慢点说!”
赵叔喘着粗气,眼里全是恐惧:“我们……我们往回走,快到黑瞎子沟那片儿,起大雾了,白茫茫一片,几步外就瞅不见人。我们怕走散,就互相喊着名字,扯着绳子走。”
他咽了口唾沫,浑身发抖:“就在那时候……我们听见……听见有人在哭,是个女的,哭得那叫一个惨,边哭边喊‘救命’,说她腿摔断了,困在沟里了。”
“那声儿……那声儿听着还挺近。老林心善,当下就要过去瞅瞅。我拉着他,说那地方邪性,别是‘迷路’的。老林不信,说这大雪天,万一是谁家媳妇儿真遇难了呢?不能见死不救。”
赵叔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们拗不过他,就顺着声儿摸过去。雾太大了,根本看不清。就听着那女的一直哭一直喊‘救命’,越来越近……突然,老林脚下一滑,好像掉沟里了!我们赶紧扯绳子,可那绳子……那绳子不知道啥时候断了!”
“我们吓坏了,趴在沟边拼命喊他名字,可下面只有那个女人的哭声,还在笑!笑得人头皮发麻!根本就不是人声儿!我们才知道坏了!碰上脏东西了!”
“我们想下去找,那沟深不见底,雾又大,根本下不去!我们几个连滚爬爬跑回来报信儿了……老林……老林他……”
我妈听完,身子一软,差点晕过去。
林场剩下的男人们立刻组织起来,拿着手电、柴刀、绳子,要去黑瞎子沟救人。我也要跟着去,被我妈死死拉住。
那一夜,林场灯火通明,没人睡得着。救援的人直到后半夜才回来,一个个脸色铁青,浑身冰冷,摇头叹气。
雾太大,沟太深,根本下不去。他们只在沟边找到了我爸掉下去时挣扎留下的一只棉鞋和半截断裂的绳子。他们对着沟底放枪、喊话,回应他们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隐约的、像是女人窃笑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大家都明白了,我爸怕是凶多吉少,十有八九是着了“迷路”的道了。
我妈哭晕过去好几次。
第二天,雾散了些,但雪更大了。林场主任说等雪停了再组织人下去找,现在去太危险,搞不好还得搭上人命。
我不甘心。那是我爸啊!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躺在冰冷的沟底!我趁我妈不注意,偷偷揣上我爸留下的那把锋利的老柴刀,别在腰后,又拿了几个冷馒头,一头扎进了老林子。
我必须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雪很深,没过了我的膝盖。林子静得可怕,只有我踩雪的咯吱声和粗重的喘息。我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黑瞎子沟方向走。
越往里走,树林越密,光线越暗。我心里害怕,但一股劲儿撑着我不敢回头。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了那片陡峭的坡地和下面深不见底的黑瞎子沟。沟边还有昨天人们留下的杂乱脚印。
我趴在沟边,朝着下面拼命喊:“爸!爸!你在下面吗?爸——!”
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传出去老远,却没有回应。
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呜呜声。
我不死心,沿着沟边慢慢走,一边走一边喊。嗓子都快喊哑了。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很微弱,但从沟底下飘上来的!
是我爸的声音!他在喊我的小名!
“狗剩……狗剩……爸在这儿……快下来……拉爸一把……腿……腿好像断了……”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虚弱。
我心头狂喜!我爸还活着!他还活着!
“爸!你等着!我这就下来!”我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连忙寻找能下脚的地方。
沟壁很陡,覆盖着积雪和冰溜子,很难下。我小心翼翼地抓着枯藤和突出的岩石,一点一点往下蹭。
越往下,光线越暗,沟底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怪的腥味,不像血腥,也不像动物腐烂的味道,说不出的难闻。
我爸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引导着我:“这边……狗剩……再往下点……对……就在这儿……”
他的声音好像……有点奇怪?似乎比平时更尖细一点?而且总是重复那几句话?
我当时被找到父亲的喜悦冲昏了头,没细想,只是拼命往下爬。
终于,我脚踩到了沟底的实物,是厚厚的落叶和积雪。沟底比上面更暗,更冷。
“爸?爸?你在哪儿?”我急切地四处张望,沟底光线很暗,只能看到嶙峋的怪石和枯树的影子。
“这儿……在这儿呢……”声音从我身后不远处一块大石头后面传来。
我连忙跑过去。
绕过那块大石头,后面是一个浅浅的凹洞。一个人影背对着我,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积雪,看那身破旧的军大衣,像是我爸!
“爸!”我惊喜地冲过去,伸手想去扶他。
就在我的手快要碰到他肩膀的时候,他猛地转过了头!
那不是我爸!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扭曲惨白的脸!一双眼睛只有眼白,没有瞳孔,嘴角却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露出黑黄色的、尖利的牙齿!
它根本不是坐在那里,它是像蜘蛛一样倒挂在凹洞顶上的!那件军大衣是空的,只是被它披在身上!
“嘻嘻……找到你了……”它发出一种尖锐的、像是刮玻璃的笑声,根本不是我爸的声音!
我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雪地里,手脚并用地往后蹭。
那东西从洞顶轻飘飘地落下来,四肢着地,像野兽一样向我快速爬过来,动作僵硬又迅捷,军大衣拖在身后,那张鬼脸越来越近!
我这才看清,它身上那件军大衣,分明就是我爸穿出去的那件!上面还有我妈缝的补丁!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我!我爸……我爸恐怕已经……
那东西扑了上来,带着一股冰冷的腥风!
求生的本能让我猛地抽出腰后的柴刀,胡乱地挥舞过去!
“滚开!滚开!”
柴刀似乎砍中了什么,发出一种砍在朽木上的沉闷声音。那东西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猛地向后跳开,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它停在不远处,用那双全白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咧开的嘴里流出黑色的、粘稠的液体。它似乎被激怒了,发出低沉的、威胁般的咕噜声。
我握着柴刀,浑身抖得像筛糠,冷汗浸透了内衣,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和那东西对峙着,不敢转身跑,生怕它从背后扑上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沟顶上突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手电光!
“下面有人吗?” “狗剩!林狗剩!你是不是在下面!”是赵叔他们的声音!他们找来了!
那东西听到上面的动静,白色的眼睛转动了一下,似乎极其不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猛地转身,像一道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窜进了沟底更深处的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只有那件我爸的军大衣,被遗落在地上,沾满了黑色的粘液和雪沫。
我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脱力。
上面的人发现了我,放下绳子,七手八脚把我拉了上去。看到我惨白的脸色和丢在地上的柴刀,以及那件被丢弃的、沾满污秽的大衣,大家都明白了怎么回事,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
赵叔把我背回家,我一连发了三天高烧,胡话不断。病好后,我整个人都蔫了,很久不敢一个人待着,更别说进山了。
林场组织人又去了一次黑瞎子沟,什么都没找到。没有我爸的遗体,也没有那个鬼东西的踪迹。
只有那件军大衣,被我妈妈偷偷烧了。她说那上面沾着脏东西,留不得。
后来,我们一家搬离了双龙林场,去了镇上。
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冬天,忘不了黑瞎子沟底下的那张鬼脸,忘不了那模仿我爸声音的诡异叫声。
老林子的秘密,远比我们知道的要深得多。
有些东西,它就藏在里面,等着那些不小心、或者不信邪的人。
它们会模仿你最想听到的声音,
把你,
引向,
最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