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叫苦水村,名字是老祖宗起的,因为村里那口唯一的老井,打上来的水总是带着一股涩口的苦味,怎么淘都淘不掉。村子窝在黄土坡和戈壁滩交界的地方,穷,也闭塞,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外乡人。
村西头独门独户住着个王婆子,是个“问仙”的。谁家丢了牲口,孩子受了惊吓,或者女人怀不上娃,都会偷偷提点东西去找她。她家总是黑乎乎的,弥漫着一股香烛和草药混合的怪味儿。小孩子都怕她,说她会“扎小人”,眼睛能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我家和她家就隔着一道矮土墙。我小时候贪玩,皮球扔过了墙,都不敢自己去捡,总觉得她家那扇总是虚掩着的破木门后面,有双眼睛在往外看。
那一年夏天,天旱得厉害,日头毒得能把地皮烤裂。苦水井的水位一天天往下掉,最后只剩下浑浊的泥汤子,苦味更重了,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气。村里人心惶惶,水是命根子,没了水,这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
村长组织壮劳力淘了几次井,屁用没有。有人提议去请外地的打井队,可那得花多少钱?村里根本凑不出。
就在大家愁云惨雾的时候,村里的二流子刘三儿突然蹦了出来,说他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井龙王托梦,说苦水井底下压着东西,惹它不高兴了,才断了水。只要把它请出来,好生供奉,不仅水能回来,还能变甜!
这种鬼话,搁平时没人信。但人被逼到绝路上,啥都愿意信。尤其刘三儿平时蠢得要死,根本编不出这么圆乎的梦。村里几个老人一合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怎么请?谁去请?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到了王婆子身上。她是能通鬼神的人。
王婆子一开始死活不答应,瘪着嘴说:“那井底下的东西,凶得很,请神容易送神难,搞不好要出大事。”
但架不住全村人苦苦哀求,村长甚至带头给她跪下了。最后,王婆子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说:“要请可以,但得按我的规矩来。出了啥事,别怪我老婆子没提前说。”
她让准备三牲祭品(最后只凑齐了一只鸡、一只羊、一头猪头),要全新的红布三尺三,还要一个属龙、一个属虎的童男童女。
村里唯一属龙的男娃是村长家的孙子,属虎的女娃是村东头李老四家的丫头。两家大人脸都白了,但被众人看着,只能咬牙把孩子送过去。
祭祀选在半夜子时,井边插满了火把,烧得噼啪作响,映得人脸明明暗暗。全村人几乎都来了,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得吓人。
王婆子穿了一身黑乎乎的法衣,脸上涂满了诡异的油彩,跳着一种古怪的、像是抽筋一样的舞蹈,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忽高忽低,听着不像人声。她把祭品一样样扔进井里,然后把那三尺三的红布蒙在了井口。
最后,她让那两个孩子跪在井边,用针扎破了他们的中指,挤了几滴血,滴进井里。
血滴下去的瞬间,怪事发生了。
井里突然传来“咕噜噜”一阵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翻身。紧接着,一股更浓烈的腥气从井里冒出来,熏得人直恶心。
王婆子身体猛地一僵,然后像打摆子一样剧烈颤抖起来,眼睛翻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声音。
周围的人都吓傻了,大气不敢出。
过了好一会儿,王婆子的抖动才慢慢停下。她缓缓抬起头,但眼神完全变了,变得冰冷、陌生,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贪婪。她的声音也变了,变成一个粗嘎、湿漉漉的男人的声音:
“水……会有的……”
“但要……贡品……”
“每月……初一十五……鸡羊……不能断……”
“敢怠慢……就让你们……比干死还难受……”
说完这话,王婆子眼睛一闭,直接挺地向后倒去,口吐白沫。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回家。
神奇的是,第二天,苦水井真的重新冒水了!虽然还是有点苦,但水量大了不少,起码够全村人吃喝浇地了。
村里人欢天喜地,都把王婆子当成了活神仙。刘三儿更是成了功臣,走路都带风。
但王婆子自从那晚之后,就变得有点不对劲。她很少出门,偶尔见她,也是脸色青白,眼神直勾勾的,看到活鸡活羊,会露出一种异常渴望的表情。她家那股香烛草药味里,似乎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肉腥味。
而且,井水的苦味确实淡了点,但那股子腥气,却好像越来越重了。
第一个初一,村里凑钱买了鸡羊,送到井边,由刘三儿主持着扔了下去。井里传来一阵清晰的、像是咀嚼撕扯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但水一直有,大家也就忍着怪异,照做了。
直到一个月后,村东头李老四家出事了。
就是那个属虎的小丫头。她突然就病了,高烧不退,胡话连篇,总是尖叫着说“井里有东西看我!”“它要咬我!”。身上开始出现一块块青紫色的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掐出来的。
李老四媳妇哭着去找王婆子。王婆子隔着门板,用那种粗嘎的声音说:“冲撞了井神……得用大贡……才能平息……”
啥是“大贡”?王婆子不说。
第二天夜里,李老四家的丫头,失踪了。
全村人打着火把找了一夜,最后,在苦水井边上,找到了她的一只小鞋。
井口边缘,还有几道明显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拖拽过的湿漉漉的痕迹,一直延伸进漆黑的井水里。
村里炸了锅!人们冲到王婆子家,砸开门。
王婆子坐在昏暗的屋里,嘴角竟然沾着一根细细的、柔软的绒毛。她看着暴怒的众人,非但不怕,反而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到极点的笑容,喉咙里发出那个男人的粗嘎声音:
“贡品……自己送来了……”
“很……可口……”
“下次……要新鲜的……”
“记住……初一十五……”
所有人都吓疯了!这根本不是王婆子!井里请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井龙王,是个吃人的恶鬼!它上了王婆子的身!
人们尖叫着逃出王婆子家。村长脸色惨白,立刻让人用石头泥土把苦水井给封死了!
井封了,但事情并没结束。
封井后的第二天,刘三儿死了。死状极惨,像是被什么野兽啃过,残缺不全的尸体倒在自家院子里,血流了一地。
王婆子家开始传来日夜不停的哭声和那个粗嘎男人的咒骂声,骂村里人忘恩负义,断了它的供奉。她家的烟囱,有时候半夜会冒烟,飘出烤肉的香味,但村里没人敢靠近。
更可怕的是,虽然井封了,但村里开始弥漫起那股苦井水特有的腥气,越来越浓,无孔不入。而且,每到夜里,总能听到隐隐约约的、从地底下传来的挖土声和呜咽声,好像那东西……正在下面拼命想挖出来。
苦水村的水源彻底断了。人们只能每天赶着毛驴去几十里外驮水回来。
没人敢再提那口井,也没人敢再靠近王婆子家。那扇破木门永远虚掩着,仿佛一个陷阱的入口。
村子比以前更穷,更破败,被一种无形的恐惧笼罩着。
直到现在,有时候夜里刮大风,风声听起来,都像是那口被填死的枯井里,传出来的……饥饿的咆哮。
我们到底请出来了个什么东西?
它还在下面吗?
它会不会……有一天……自己挖出来?